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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所附近的土坡上,有两棵衰老蓊郁的榕树,以宽广的绿阴遮盖着高空。在铅灰色的水泥楼房之间,摇摆心旷神怡的青翠;在赤日炎炎的夏天,注一潭迷人的清凉。不知何时,榕树底下辟出一块小高山,建了儿童玩的滑梯和亭子,四周又种了蒲葵和许多花朵,竟然成为了一个小小的儿童世界。或许是对榕树有一份亲切的感情吧,我常在清晨或傍晚带小儿子到这里漫步,或是坐在绿色的长椅上看孩子们嬉戏,自有种悠然得意的滋味。 那天特别快乐,动了未泯的童心,我从榕树枝上摘下一片绿叶,卷制成一支小小的哨笛,放在口边,吹出单调而憨厚的哨音。小儿子欢跳着抢过来,用力吹着,引得谁家的一只小黑狗循声跑来,摇动毛茸茸的尾巴,抬起乌溜溜的眼睛望他。他把哨音停下,小狗绝望地跑开去;他再吹响,小狗又跑拢来……逗得小儿子嘻嘻笑,粉白的面颊上出现淡淡的红晕。 而我的心却像一只小鸟,从哨音里展翅飞出去,飞过迷的烟水、苍莽的群山,停落在家乡相熟的大榕树上。我恍如又看到那矮小魁伟的躯干,卷曲飘拂的长须和浓得化不开的团团绿云;看到春季新长的嫩叶,迎着金黄的阳光,通明如片片碧玉,在袅袅的风中晃动如耳坠,摇落一串串晶莹的露珠。 我思念从家乡的后山流上去,流过榕树旁的明澈的小溪,溪水中黑白的鹅卵石,到溪畔洗衣和汲水的奼女,在水面嘎嘎嘎地追赶欢笑的鸭子;我思念榕树下清白的石桥,桥头兀立的刻字的石碑,桥栏杆上被人抚摸润滑了的小石狮子。那汩汩的溪水流走了我童年的岁月,搜寻那陈旧的石桥镌刻着我深深的记忆,记忆里的故事有榕树的叶子同样多…… 林木寄怀家乡的榕树站在桥头的两棵老榕树,一棵直立,枝叶繁茂;另外一棵却长成怪异的S形,苍虬多筋的树干斜伸向溪中,咱们都称它为“驼背”。更特别的是它蜿蜒的这一段树心被烧空了,造成丈多长平放的凹槽,而它依然倔强地活着,横过溪面,昂开端来,把浓密的枝叶伸向蓝天。小时分咱们对这棵驼背榕树格外有感情,把它中空的那段凹槽当做一条“船”。几个火伴爬下来,敲起小锣鼓,以竹竿当桨七上八落地划起来,明知这条“船”不会后退一步,仍是当真地、起劲地划着。在儿时的梦里,它会顺着溪流把咱们带到秧苗青青的原野上,绕过焚烧着火红杜鹃的山坡,穿过飘着芳香的小白花的橘树林,到大江大海里去,到很远很标致之处去…… 有时咱们会问:这棵驼背的老榕树为何会被烧成这样呢?听白叟说,很久很久之前,有一条大蛇藏在这树洞中,日久成精,想要升天;却因挫伤人畜,犯了天条,触怒了玉皇大帝。因而有天夜里,乌云紧压着树梢,暴风摇撼着树枝,一个强烈的闪电像利剑般劈开树干,头上响起震天动地的炸雷!榕树着火烧起来了,烧空了一段树干,烧死了那头蛇精,接着一阵瓢泼大雨把火浇熄了……这故事是村里最老的白叟说的,他像老榕树同样垂着长长的胡子。咱们置信他的年岁和榕树同样衰老,所以咱们也置信他说的话。 不知在甚么日子,咱们还看到一些女人到这榕树下虔诚地烧一沓纸钱,点几炷香,她们怀着怎么样的心愿来期求这榕树之神呢?我只记得有的小孩面上长了皮癣,母亲就会把他带到这里,在榕树干上砍几刀,用渗流出来的乳白的液汁涂在患处,过些日子,那癣似乎也就缓缓地好了。而我最难忘的是,每当过年的时分,老祖母都会叫我顺着那“驼背”爬到树上,折几枝四季常青的榕树枝,用来插在饭甑〔饭甑(zèng)〕做饭用的蒸笼。甑,现代蒸食的炊器炊熟的米饭周围,祭奠祖先的神灵。那时分,慈祥的老祖母往往会蹑着缠得很小的“三寸金莲”〔三寸金莲〕男子缠过的小脚,笃笃笃地走到石桥上,一边看着我爬树,一边唠唠叨叨地嘱咐我谨慎。而我虽然心里有点战战兢兢的,却老是装出绝不在意的模样,把折到的树枝自得地朝着她挥动。 令人眷恋的还有铺在榕树下的长长的石板条,夏日里,那是农人们的“宝座”和“凉床”。每傍边午,亚寒带强烈的阳光令屋内如焚、土地冒烟,唯有这两棵矮小的榕树撑开遮天巨伞,顺从迫人的炎热,洒落一地阴凉,让晒得乌黑的农人们踏着发烫的石板路到这里透一口吻。黄昏,人们在一天辛劳后,躺在用溪水冲刷过的石板上,享用习习的晚风,漫无际际地讲三国、说水浒,从远近奇闻谈到农作物的长势和收成……快乐时,还有人拉起胡琴,用粗豪的喉咙唱几段充溢田野风味的小曲,在香甜的日子里寻一点长久的刺激知足。 苍苍的榕树啊,用怎么样的魔力把全村的人招集到膝下?不是入耳的语言,也不是引诱的浅笑,只是默默地张开和顺的翅膀,在风雨中为他们遮挡,在酷热中给他们阴凉,以有限的爱心呵护着劳苦而憨厚的人们。 我深深思念在榕树下渡过的欢快的夏夜。有人卷一条被单,睡在润滑的石板上;有人搬几块床板,一头搁着长凳,一头就搁在桥栏杆上,铺一张草席躺下。我喜爱跟小孩儿们一同挤在那里睡,俯视头上黑沉沉的榕树的影子,在奥秘而恬静的氛围中,用心灵与天上浅笑的星星交流。要是有月亮的夜晚,如水的月华给山野披上一层通明的轻纱,将所有都变得不很实在,似梦幻,似仙境。在睡意中,有嫦娥驾一片白云暗暗飞过,有桂花的幽香自榕树枝头微微洒上去。而桥下的流水静静地唱着甘美的摇篮曲,催人在夜风舒适的抚摸中缓缓沉入梦乡……有时早上醒来,清露润湿了头发,感到冷冰冰的寒意,才觉察枕头不见了,探头往桥下一看,原来是掉到溪里,吸饱了水,涨鼓鼓的,搁浅在乱石滩上…… 那样的日子不会回来了。我恍如刚刚从一场梦中醒转,身上还留有榕树叶隙漏下的清凉;但我的确知道,这一觉已睡过了三十年,而人也已离乡千里万里外了!家乡桥头衰老的榕树啊,也阅历了多少风霜?据说那棵“驼背”,在一次台风猛烈的袭击中,挣扎着倒上来了,倒在山洪暴发的溪水里,倒在家乡亲爱的土地上,走完了本人生命的历程。幸好另外一棵平安无事,仍以它浓蔚的绿叶庇荫着村夫。而当年把驼背的树干当船划的小火伴们,都已生长。有的像我同样,把生命的船划到边远的异乡,却依然思念着故土的榕树吗?有的还坐在树下的石板上,讲着那世世代代讲不完的传说吗?但那像榕树同样垂着长长胡子的讲故事白叟曾经逝世了;过年时常叫我攀折榕树枝叶的老祖母也已分开世间许久了;只要桥栏杆上的小石狮子,还在听桥下的溪水滔滔流淌吧? “爸爸,爸爸,再给我做几个哨笛。”不知何时,小儿子也摘了一把榕树叶子,递到我背后,因而我又一叶一叶卷起来给他吹。那忽高忽低、时远时近的哨音,洋溢成一片浓浓的乡愁,笼罩在我的四周。家乡的亲切的榕树啊,我是在你绿阴的怀抱中长大的,假如你有知觉,会知道我在这边远的异乡思念着你吗?假如你有思想,你会像慈母同样,怀念我这飘泊咫尺的游子吗? 家乡的榕树呀…… 1979年5月于香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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