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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北17岁中专少年之死:深圳工厂实习期间跳楼身亡,每天工作11小时,上夜班撞破头(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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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7-6 15:15:15 54 0

    跳楼前最后半小时,余骏独自待在宿舍的阳台上。没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楼下监控捕捉到他落地的画面,时间为2021年6月25日上午10:28。
    农民工余泽伟无法理解,刚刚过完17岁生日的儿子服从学校安排,从湖北十堰到深圳的工厂实习仅两个星期,为什么会选择自杀?
    6月10日,十堰市汉江科技学校(又名“丹江口职业技术学校”)计算机专业2019级的90多名学生乘坐大巴,到深圳华高王氏科技(深圳)有限公司实习。这是一次学生们觉得有些“突然的”“奇怪的”实习:学校取消了期末考试,以“教学大纲”为名,要求所有学生必须参加,并称三个月实习期每人可得工资1.2万元。
    到深圳后,学生们被当作普通工人,分配在不同车间的流水线,每天工作11个小时,分成白班、夜班,有的还是体力劳动。高强度的劳动、昼夜颠倒的作息,让一些学生产生不适、反叛,甚至受伤。“正常工人一小时工资26块,我们只得到14元。”有学生如是说。
    劳务派遣公司、学校、工厂车间三方严格强调纪律,曾于6月17日遣返两名学生,开除一名学生学籍,并全班通报。23日上夜班时,高度近视的余骏撞破了头,眼镜架也断了,头部流血,却被要求坚持上完班。24日,他请假外出配眼镜,获得许可。
    6月25日早上,老师却宣布他第四次“旷工”,让他写说明,并电话通知家长。在余骏已经极力解释自己“请过假”后,班主任仍然在班级群两次通报余骏“旷工4次”,“提出严重警告,如有下次坚决开除”。
    通报后15分钟,余骏从宿舍楼6层阳台跳下,当天中午被深圳的医院宣布死亡。
    诡异的是,这不是汉江科技学校第一次发生此类事故。2019年3月,该校通过中介公司,安排一批学生到东莞某电子厂实习,亦有一名学生坠楼死亡。
    毕业后想去当兵的17岁中专生
    余骏生于2004年,6月18日是他的17岁生日。
    为了这次学校安排的实习,余泽伟给儿子提前庆祝了生日。 6月6日,学校放假,为深圳之行做准备。7日,余骏做了核酸检测。8日,余泽伟在十堰一家酒店订了酒席,邀请朋友和余骏的几位同学共同庆祝。当天,余骏拿到核酸检测报告,9日回校。
    6月10日早上6点多,余骏和同学一起乘坐学校包的大巴,前往深圳。 儿子第一次出远门,余泽伟始终挂念在心,父子俩一路保持联系。11日凌晨2点,得知儿子已到达,余泽伟才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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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月8日,余泽伟给余骏提前过了17岁生日,并拍下照片。受访者供图
    余泽伟是湖北省十堰市郧西县人,育有一儿一女,几年前他离了婚,女儿跟着前妻,他带着儿子余骏在十堰上学,有时他还去外地打工。2019年余骏初中毕业,去了丹江口市上汉江科技学校。丹江口是县级市,距离十堰市区90多公里。
    汉江科技学校是一所中等职业学校。余泽伟称它为“十堰市丹江口第四中学(丹江口职业技术学校)”。该校没有官网,从各种名称上,可以看出它的“混乱”。
    公开资料显示,汉江科技学校建于1987年,前身为丹江口移民工程中等专业学校,“是一所为水库移民服务、为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服务的省级重点中等专业学校”,学校有15个专业。
    但在丹江口人眼中,丹江四中、丹江口职业技术学校、汉江科技学校,指的都是同一所学校。有学生称,“校门口挂了好多牌子,还有个‘十堰市医学科技学校’的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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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江科技学校、丹江口第四中学、丹江口职业技术学校,位于同一校园。
    中专学校前途有限,余骏的理想是当兵。所以父子俩计划,等余骏明年拿到毕业证,过了18岁,做个近视手术,就报名参军。
    在深圳工厂实习期间,余骏曾告诉父亲,工作是在车间搬箱子,夜里上班,很累,“双手十指都磨出了泡”。余泽伟总是鼓励他坚持。
    6月25日早上9点多,班主任程某江打来电话,批评余骏在工厂不认真工作,“4次旷工,再有一次就开除学籍了”,希望余泽伟跟孩子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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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月25日上午,程某江从十堰打电话给余骏,随后两次在班级群发出“严重警告”“下次坚决开除”的通报。15分钟后,余骏跳楼。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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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月25日上午,接到班主任从十堰打来的电话前后,余骏心态发生了明显变化。受访者供图
    这是父子俩的最后一次通话。余泽伟问儿子怎么了,余骏回答:“我头疼、晕。上班太累了,天天夜班十几个小时,白天睡觉吃不了午饭,进厂胃疼。拉长还有意针对我。我请假了,他跟学校投诉我旷工。我请求调白班,他说没权限。我实在吃不消,不想干了。”他还告诉父亲,自己上夜班撞破了头,眼镜也坏了。
    余泽伟说:“不行。你把眼镜先弄好,再坚持坚持。你不干完这三个月实习,就没有毕业证。没有高中毕业证,或者被开除,你就当不了兵。”他还问儿子,“拉长有没有打你或者是怎么的?”余骏称“说话不方便”,就挂了电话。
    余泽伟不放心。因为程某江并不在深圳,余泽伟找到了驻厂老师、一班班主任权某运的电话。
    第一个电话没打通,第二次权某运接了电话,通话时长1分多钟。余泽伟询问儿子的情况,“余骏眼镜碰坏了是吧?”权某运“支支吾吾,没说什么”,然后挂掉了电话。余泽伟事后才知道,那个时候儿子已经出事了。
    11:01,余骏的发小兼同班同学林森打来电话,余泽伟这才知道,儿子跳了楼。他决定立即去深圳,11:40,医生在电话里告诉他,孩子“送来时已经没什么生命迹象”,买票期间,医生在电话里告诉他,孩子正在抢救。12:01,余泽伟接到深圳警方的电话,通知他余骏已被宣布死亡。
    当天晚上10:40,余泽伟和前妻、几个家属乘坐高铁到达深圳。但直到27日下午,他们拿到警方出具的证明,才在殡仪馆见到儿子的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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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月27日,深圳市万丰派出所向殡仪馆出具《情况说明》后,家属才见到余骏遗体。受访者供图
    6月28日的一场小型协调会上,警方称“基本排除他杀”。余泽伟有异议,“我只知道孩子之前好好的,我把孩子交给学校,学校带到这边工厂来上班。中间环节我什么都不知道。从离开家后,短短半个月,孩子就没有了。”
    余泽伟痛悔自责,“儿子在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没有和他站在一起。早知道这样,大不了不要毕业证,只要我儿子安全健康就好。”
    “不去实习,就拿不到毕业证”
    汉江科技学校2019级计算机专业有两个班,余骏在二班,班主任是程某江。学生们回忆,早在5月份,程某江就通知了“暑假到广东上班”的消息。但实习的工厂始终未定。
    “一开始说的是广州的一个工厂。”林森说。6月1日上午,程某江在二班家长群发来暑期实习的《计算机家长书》《学生实习安全责任书》两个文档,并@所有人,“必须认真学习!”
    没人回应,群里一阵“冷场”。12:22,程某江补充说,“学生实习工资正常情况下都在4000以上,企业直接发给学生。”直到下午,群里才有回应。家长们纷纷提出质疑,双方展开了几轮激烈的交锋。
    当天下午到晚上,家长反复提醒“广州深圳疫情严重”,追问实习工厂的详情,还有家长巨细无遗地关心“宿舍热水、饮食、加班、安全、工作时长、劳动强度”等问题。程某江信誓旦旦地回答,有老师全程带队,“厂里的疫情防控比我们想的还严”,“学校担的责任比你们大。学校的考虑绝对比你们想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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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月1日至6日,家长不断提出质疑和反对,班主任称“厂里的疫情防控比我们想的还严”,“学校担的责任比你们大。学校的考虑绝对比你们想的多”。
    家长的反对声音不断。晚上近11点,一位家长宣布,自己的孩子不去。程某江回答:“不行,学校教学大纲规定,社区实践必须参加!”余泽伟记得,班主任多次强调,“不去实习,就拿不到毕业证。”
    学生郑铁说,今年学校取消了期末考试,“提前放假,要凑满三个月实习期”。
    直到6月6日,双方的争论还在继续,但大部分家长已经屈服,一位家长甚至道歉,“是我的问题,在这里向各位家长说声对不起”。
    学生们6月10日早上6点出发,11日凌晨近2点到达深圳,开始了计划三个月的实习。然而,到达深圳后的实际情况,却与老师此前承诺的有许多不同。主导此次实习的二班班主任程某江于18日返回了十堰,留下一班班主任权某运驻厂跟岗。
    实习工厂是位于深圳市宝安区沙井街道的华高王氏科技(深圳)有限公司。余骏自杀后,6月27日的各方交涉中,工厂所在街道办有工作人员称,涉事公司是一家“港资企业”,凡事都要汇报、请示领导。
    工商资料显示,华高王氏科技(深圳)有限公司生产经营工业工具、远程通讯、消费电子、电脑设备等。其母公司和实际控制人为香港兆伟实业有限公司。据公开资料,包含华高王氏在内的香港王氏国际集团创建于1977年,为原始设备制造商提供服务,并于1983年在港交所上市,1986年起在深圳开办王氏华高科技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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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高王氏科技(深圳)有限公司厂区大门。网络图片
    华高王氏公司一直有与中等职业学校合作实习的惯例。例如,2019年4月与贵州省电子信息技师学院开展校企合作;2019年7月与桂林电子科技大学北海校区签约建立“产教融合实训基地”。
    2019年10月,一名员工在网上爆料,他一个月前入职华高王氏公司,上夜班期间,“被工厂拉长、助拉、几名老员工辱骂,后半夜我忍无可忍就骂回去,可是其中一个老员工出来殴打我,虽然不严重,但感觉自尊心被打击。”随后,他被迫辞职。
    学生们说,此次实习,他们并没有与学校、工厂签订任何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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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高王氏科技(深圳)有限公司厂区大门。网络图片
    根据班级群聊记录,班主任程某江于6月1日发出《计算机家长书》《学生实习安全责任书》,强制家长签字。《安全责任书》列出的9条要求中,除了第1条规定各班班主任“跟岗实习安全教育工作”外,其他8条都是要求学生遵守纪律、服从管理的内容。
    后来学生们才知道,学校和企业之间,还有两家中介公司:深圳市辰安人力资源管理有限公司、深圳市兴业劳务派遣有限公司。实习期间,他们也称辰安公司的代表程某国为“老师”。
    90多个学生被分在不同车间的几十条流水线上,分成白班、夜班。白班原则上6:45—18:45,夜班则是18:45—次日6:45。除中间1小时吃饭时间,他们每天工作11个小时。
    学生们和流水线上的成年工人做一样的工作,遵守一样的管理制度。“来之前,老师告诉我们,一小时工资14块,一天154块,一周放假一天,月薪4000多。三个月至少能赚一万二。”有学生说,这让他们中不少人心动。但来工厂后,成年工人告诉他,1小时的正常工资是26元。“剩下12块都被你们学校‘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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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成年工人一样,学生们分为白班、夜班,每天工作11个小时。受访者供图
    工作多种多样,还包括体力劳动,“跟计算机专业不相关”。郑铁起初在车间搬箱子,后来“看板”,“给一个电子板,往上面穿各种小零件”。后来他又换了别的工种。手指磨起泡后,拉长说他,“那是因为你手太嫩了。”
    每个车间包含七八条流水线,一个流水线是一个拉。车间有主管,直接管理学生的是拉长。学生上班期间的情况,拉长事后都会告诉驻厂老师,形成了“车间拉长—劳务派遣公司—驻厂老师”三级共管的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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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高王氏科技(深圳)有限公司实际控制人为香港兆伟实业有限公司。来源:天眼查
    林森和余骏从小学就在一起上学,后来又一起到丹江口读中专。两人关系亲密,性格也相似。到深圳后,他们都上夜班,余骏在一楼仓库搬箱子,林森在三楼流水线给电子板放夹具。两人的上下班时间相差15分钟。每次上下班,他们都会等对方。
    林森回忆对工作的不适,“每天晚上到10点、11点就受不了了。因为人的生物钟就摆在那儿,就开始犯困。但厂里不能打瞌睡,必须要打起精神。而且特别无聊,特别磨人,必须一直干。到后边凌晨四五点,整个人都是瘫软的。受不了。”
    事后,家属们认为华高王氏科技(深圳)有限公司存在“非法用工”“强迫劳动”等行为。余泽伟听学生说,“在学校学的是敲键盘,被骗过来实习却是‘搬砖’。”他从自己在工地的工作联想儿子干活的情形,“一个箱子20多斤,相当于5块砖,一天要搬十几个小时,不允许请假、不允许旷工,哪怕每天夜班,也不能打瞌睡,拉长会监工,统计报告给学校。”
    “中介、学校、工厂三方,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们招来了这么多学生,工作总要人去做,为了保证出勤率,肯定不想让你老是请假,所以对他进行一个高强度的管理。”家属张旭说,“学生做得不好,厂方就给学校、中介施压。”
    林森工作时是坐着,余骏的工作只能一直站着。林森说,每次早晨下班后,他们去饭堂买饭,打包回宿舍。林森感到“上夜班回来,有一种莫名的亢奋,睡不着”,但余骏每次上楼梯,“都是两级一步,飞快上去。我问他干啥?他说他上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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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圳实习期间,余骏上夜班,在车间搬箱子。受访者供图
    不少学生产生反叛心理。“差不多每天上班都想请假。每个人都是这样的。每天上班都发牢骚,不想上。”林森说,“来之前,老师说得很好听,也没说要上夜班。”
    有学生拍到的一份Excel统计表格显示,38名学生“招聘来源”均为“兴业学生”,每人有工号、拉号,后面记录了他们每天的上班状况,如“旷工”“迟到”“不想做事”。其中5名学生连续多天都是“上班打瞌睡”,还有学生被记录“不想上夜班”“下午旷工”“下半夜旷工”。林森说,“每天打瞌睡的基本都是上夜班的”。
    学生消极、不认真的态度受到了严厉管教。每次有学生旷工、中途离岗,老师就会在班级群里通报批评,警告“开除学籍”。
    6月19日下午,驻厂老师在班级群通报,“目前已有三位同学回家。赵某某、张某某因身体特殊原因(由十堰太和医院出具病历报告),袁某某因到企业之后无故旷工2次,视企业纪律为儿戏,态度极其恶劣,通过教育仍不思悔改,于6月17日下午已被当场取消此次实践学习,并按照教育部的要求,删除学籍,不再为我校学生(并由本人自愿签字画押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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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月19日,老师在班级群通报已有三位同学回家。其中袁某某因旷工2次已被当场“删除学籍”。家属认为,该通报对其他同学形成了警示、震慑作用。受访者供图
    有争议的4次“旷工”
    余骏多次向好朋友抱怨过他的拉长胡某军,认为刻意针对他,一直不批他的假。有一次,余骏跟朋友们抱怨,他7:13打卡,并未迟到,拉长却扣他半小时工资。
    余骏后来被批评的“旷工4次”,林森都很了解。他说,刚来的时候,大约在6月13日,余骏的确旷过一次工。过了几天,余骏请同学代为请假,拉长批准后,仍在打卡机上记了他旷工。“就是因为这次余骏被说成旷工,老师才规定以后请假需要写请假条。”
    如果这两次还算旷工的话,林森认为,余骏后两次的“旷工”都是纯粹的“冤枉”。他说,第三次时,余骏上完了前半夜,凌晨吃完饭胃疼,“他在宿舍下面想吐,吐不出来”。余骏请同学帮忙向拉长请假,“当时拉长确实同意了,第二天就说他旷工。”
    余骏先前就有胃病。林森说,余骏经常不吃饭,代之以全麦面包,“因为胃病,他一直不能喝酒。身体没有别的毛病。”他们住的宿舍并不是8人间,而是5张铁架床,10人一间。下班后因为太困,余骏常常不吃早饭,一直睡到下午五六点,起来直接吃晚饭,再上夜班。昼夜颠倒、作息混乱,加重了余骏的身体负担。
    余骏曾几次向拉长胡某军提出调为白班,未获允许。郑铁说,“老师规定一个月倒一次班,下一次换白班要等到7月5日。”每当余骏胃疼发作,报告拉长时,胡某军都问他要病历。他似乎觉得,余骏是故意偷懒、找借口。林森说,“都检查一两年了,现在哪有病历?”
    6月23日晚发生了一场小事故。那天上班时,余骏的头撞在了箱子上,流了血,眼镜架也断了。他的双眼分别近视400多度、500多度。余骏向拉长提出请假,但拉长找出胶带,把眼镜架缠好,又用胶带把眼镜缠在余骏头上,让他坚持上完了后半夜。
    余骏死后,余泽伟找到拉长胡某军,“拉长也承认了,确实是用胶布把他眼镜缠在头上,让他正常下的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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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月23日晚夜班撞破头受伤,眼镜架损坏,拉长要求余骏继续上班。余骏发图片给女朋友。
    但问及请假、“旷工”的事情,胡某军都说不知道,让他去问劳务派遣公司、驻厂老师,“踢皮球一样,都是推卸责任”。林森认为,胡某军的问题在于,余骏各种形式都请了假,他“批准了,却不承认”,“第二天他就跟我们学校老师说他昨天晚上旷工了。说过两三次。”
    6月24日傍晚睡醒后,余骏去向拉长请了假,称第二天早上去配眼镜。因此,当天晚上,他没去上班,在宿舍睡觉。
    谁知,第二天早上8点,驻厂老师权某运、辰安人力资源公司程某国两人来到寝室,把余骏叫醒,质问他昨晚为什么旷工。余骏解释,自己跟拉长请了假,还写了请假条。当时,寝室里还有其他3个刚下夜班的同学。因为没有笔,两位老师让余骏去二楼办公室写个说明。
    事发后余泽伟找到了这份《情况说明》:“余骏,(工号)1091606,我于昨晚2021.6.24晚19:10分到车间想找胡某军拉长请假。19:15见到拉长,告诉他我请假的原因是,有旧病复发,而且我眼镜由于工作时不小心被撞断了。现在近视5、600度,没有眼镜确实看不到。拉长当时口头答应。我写完假条,胡某军拉长就让我直接走,把假条放到桌子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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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月25日早上,在权某运、程某国的要求下,余骏写下检查,澄清自己的请假经过。受访者供图
    余骏以为这就解释清楚了。没想到回到寝室后不久,班主任程某江从十堰打来电话,指责他“旷工4次”,“如果下次再旷工,就直接开除学籍。”随后程某江通知家长,父亲余泽伟又打来电话。
    从一些迹象来看,6月25日早上,程某江打来电话之前,余骏并没有受到特别大的影响。写完《情况说明》,8:36,他还在QQ里对朋友说,“我昨晚不是去请假了嘛,然后拉长让我写请假条,我写完了,他让我放在那里,说让我先走就好了。然后他就给老师发消息,说我旷工。”语气里只有轻微抱怨,甚至带着自我调侃。
    但9:45,疑似接到班主任程某江的电话后,余骏心理突然发生变化。他对朋友说,“拉长故意搞我的。我写了请假条,他说我旷工。我给他了,他说让我先放那儿,我先走。”此时,余骏陷入了一个“无人相信”的牢笼,到处解释,自我辩白。
    家属张旭推测,“那么现在就是全部算他‘旷工’,等于没有一次算他请假。他就有点崩溃了。”
    余骏独自去了宿舍阳台上。上午9:52,班主任在班级群里发布通报:“余骏到今天为止旷工4次。今天按照企业和学校实习管理规定提出严重警告。如有下次坚决开除。”
    10:13,程某江把通报第二次发在群里。15分钟后,余骏跳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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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高王氏科技(深圳)有限公司厂区宿舍,红圈处为余骏等10人所住寝室。他从后面阳台跳下。
    “他就觉得很冤”
    余骏的死,在90多个同行的学生中激起了愤怒情绪。6月29日,学校将事发时正在寝室中的3名学生遣返回十堰。“怕他们在这里乱说话”,一位家属说。
    6月30日,深圳市多个政府部门介入此事,责令华高王氏科技(深圳)公司先行支付一笔赔偿金给家属,并让家属签署保密协议。7月1日,余骏的遗体被火化,并被家人带回老家。随着事件受到各方重视,其他家长也不断责问,此次实习计划很快被叫停。7月2日,有消息称90多名学生已全部启程,返回十堰。
    家属张旭说,安抚家属只是第一步,政府承诺,后续将按照程序对涉事企业、学校、中介公司分别调查追责。“分为两块,厂方、劳务派遣公司,深圳这边会追究责任;学校涉及的问题,深圳方面会发函给湖北,不管刑事责任、经济责任,由湖北省去调查处理。”
    7月1日,记者通过公开联系方式致电汉江科技学校、华高王氏科技(深圳)有限公司,均未联系到负责人。7月2日,记者拨打程某江、权某运、程某国的个人手机,电话接通后,三人均挂断电话,拒绝回应。
    据天眼查工商信息,两家涉事劳务派遣公司之一的“深圳市辰安人力资源管理有限公司”成立于2020年9月27日,仅有8个月历史,注资500万元,股东只有程建英、程某国2人。其中,程某国担任监事,仅占股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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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圳市辰安人力资源管理有限公司股权图,监事程某国仅占股5%。来源:天眼查
    奇怪的是,该公司位于深圳市南山区,程某国的手机号归属地却是湖北十堰。
    在林森看来,余骏的死,有“一时太冲动”的因素,但将他逼上这个心理绝境的过程,是“一环扣一环”的。
    林森回忆,6月25日早上8点多,程某国、权某运到寝室叫醒余骏,质询“第四次旷工”,随后让他下楼写清经过。“老师的意思是,这次还可以跟厂里交涉,下一次就直接开除。”这时,余骏的情绪并没有大的波动,“情况还好”。
    8:40写完说明,回到宿舍不久,班主任程某江打来电话,“问他为什么旷工,说他已经旷工四次了。再这样搞,现在厂里已经要求开除他,不让他干了。学校也要开除他的学籍。”因为开着免提,其他三位同学也听得清楚。班主任语气里满是生气,“说班上几个坏学生上班都上得蛮好,他不能这样。”
    程某江还批评了余骏和女朋友谈恋爱,“在学校就天天混在一起,出来了还不好好上班”。林森说,在学校时,因为恋爱的事情,程某江就找过余骏谈话,还给双方家长打电话。
    跟父亲通话时,余骏在阳台上,林森没有听到。此后,余骏一直独自在阳台上。由于卧室和阳台之间还隔着卫生间,里面看不到阳台。
    见余骏一直没进来,一直没睡着的林森点了根烟,走到阳台给余骏也点了一支。他问余骏怎么了,余骏回答“没事”。林森没有察觉出异常,“他平时不高兴了,我问他咋了,他都说没事。我就没有很在意。”
    然后,余骏说,“你去给我拿张纸”。林森进入寝室,在余骏的床上翻找,没找到纸巾,又去卫生间抽了纸。林森后来回想,在床上找纸时,他听到了声音,“当时没有在意。因为在厂里,这种声音很正常。”等他返回,余骏已经不见了,抽了一小截的烟头留在阳台上。
    “我还趴在阳台上愣了半天。”反应过来后,林森进屋穿上裤子,往楼下跑,边跑边打120。“我觉得不可思议,像做梦一样。”
    6月28日,经过三天的争取,警方终于同意家属进入厂区查看24日至25日的监控视频。林森也看了,“让我在监控里认他”。于是,林森从监控的视角,再一次“目睹”了余骏走向死亡的过程。
    楼下的监控捕捉到了余骏落地时的画面,10:28,余骏坠楼后,“一开始他侧躺着,然后他翻了个身,变成平躺。后来他同学、保安过来了,保安还拿手机拍照。”
    因为没去过宿舍后面,林森走错了一次路才来到余骏身边。这时,余骏已经平躺。程某国也过来询问情况。林森说,“我很惊讶,都说不出来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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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江科技学校,位于湖北省十堰市丹江口市。
    他看到,余骏的右臂断了,左手放在额头上,挡住了脸。林森看不见他的表情。他喊了余骏的名字,只听到呼吸声没有回应。
    林森毕竟还是17岁的少年,没有经验。在他看来,余骏只是手断了,“我当时完全没有觉得问题很大,他看着就跟没什么事一样。”10:43,医务人员拿着担架进入监控画面,“把余骏拽上了担架”。随后保安阻止林森接近余骏。警方到达后,不让林森去医院,而是带他去派出所做笔录。
    林森还以为余骏会没事,当天11点多打电话给余泽伟,“余骏怎么样了,没事吧?”
    余泽伟还莫名其妙,“怎么了?”但一个小时后,他接到警方电话,得知儿子跳楼身亡。
    “他就觉得很冤。”家属张旭分析余骏跳楼原因时说。
    目前实习的学生们已经返回,家属也拿到了部分赔偿。但张旭认为,赔偿不等于企业和学校没有责任,“该起诉起诉。以后不要再有这些孩子连续十几天上夜班,上完了跳楼。我们还是希望社会给孩子一个安全的环境。”
    (文中余骏、余泽伟、林森、郑铁、张旭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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