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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仰乐队在吉木乃,左起:贝斯张静、鼓手大伟、主唱高虎、吉他宋捷。 张扬 摄此前我从未去过新疆。定下行程,我找出韩森的《丝绸之路新史》和斯坦因《西域考古记》,并询问上海博物馆曾做过贵霜王朝特展内容策划的王樾博士,还有什么书可以让我火速补习一点历史文化知识。王樾丢给我林俊雄《草原王权的诞生》和张志尧主编的《草原丝绸之路与中亚文明》,说,别读韩森斯坦因了,你完全补习错了方向,你要去的是北疆,天山以北直到阿勒泰地区,都是草原文化的范围,阿勒泰作为文化单元,应该与更北的前苏联境内青铜时代草原文明放在一起观察,会比较准确。王樾又说,欧亚大陆的草原地带应该是人类最早的交流通道,金属时代甚至更早,是人类文明的最早阶段;在这个时期,人类开始掌握了金属使用以获得更好的工具、驯养动物以获得更好的畜力和交通距离,从西向东,人类缓慢迁徙、寻找合适的生存之地;他甚至建议我多读一点哈萨克英雄史诗,认为草原文化中的许多“真实”都以音乐旋律为载体,隐藏在史诗与神话当中。末了他说,新疆作为古代几个主要文明的交汇区域,就是古代的“纽约”啊,一定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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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他手宋捷在路边用手机拍摄一群骆驼。 本文图片除注明外,都为陆晔拍摄。最大的挑战不仅是跟随牧民转场的流动工作性质,还有天气。吉木乃一年里会有300天刮大风,冬天气温可低至零下30度,时有暴风雪、冰雹,很多地方没有手机信号,条件之艰苦,外人难以想象。痛仰随乡村医生出诊那天,大风呼啸,吹得头顶的帽子完全戴不住,吹透了冲锋衣,浑身拔凉拔凉。要知道这可是五月,那天恰好小满,我看了一眼手机的天气应用,最低气温零下8度!复星公益基金会乡村医生项目驻点队员杨善续说,这风已经刮了好些天了。那天要去的是托斯特乡一个只有一户人家的自然村落,出诊的两位村医,古丽娜尔·巴合提拜和阿尓申古丽·协力扎提,分别来自托斯特乡阔依塔斯村卫生室和章阿托阿干村卫生室。可可爱爱的年轻女孩,能歌善舞,普通话也都说得很好。跟她们聊天,她们说哈萨克族非常重视教育,家里男孩女孩都要读书的,她们都读了初中高中,再读卫生学校,通过资质考核做上了村医。每个村医都有3000元的月基本工资,至于绩效,取决于各自负责的卫生室覆盖的牧民人数,以及工作强度。问她们,有男朋友吗?工作这么辛苦,家里人支持吗?两个姑娘嘻嘻哈哈推推搡搡,说,我们都结婚啦,做村医能帮到牧民,苦是苦一点,家里人都非常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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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医古丽娜尔·巴合提拜和阿尓申古丽·协力扎提车开到道路尽头,两个姑娘拎起药箱走了一段;小路也没了,只有茫茫草场,那户人家的男主人从村里牵来好几匹马等在前面,姑娘们跃上马背,身手矫健。反倒是陪同出诊的县卫健委王东升,大家叫他王院长,途中被马掀下来了。王院长也是村医出身,骑马出诊是经常的事儿,只是当天“风太大,马不太听话”,稳妥起见他觉得痛仰大哥们还是别骑马了,一行人不得不牵着马在草原上走了好久。王院长和村医们说起天气恶劣时,村医出诊遇到过的危险,看不见路摔伤,遭遇野狼,他们讲得稀松平常,我们听得心惊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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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斯手张静和主唱高虎跟村医古丽娜尔·巴合提拜一起牵着马走在出诊路上空闲时我问王院长,我看了卫健委提供的捐赠药品清单,好多都是心血管相关的药,这是当地的常见病吗?王院长说,这边的牧民肠胃病和心血管病非常多,还有痛风和关节炎,这跟游牧的饮食习惯和生活方式有关,也是因为生活条件艰苦,交通不便,牧场几乎没有蔬菜水果。尽管吉木乃县的牧民,正在整体搬迁、整体安置到当地政府规划的石头村集中居住,不仅可以改善居住条件,也更便于老人和孩子就近就医和求学,但只要牧民游牧的生活方式还在,在冬季牧场和夏季牧场之间年复一年地转场,若是生病或意外受伤,则全靠马背村医送医送药上门,“牧民是把性命托付给了村医”,王院长如是说。痛仰随村医出诊,从早忙到晚,在义诊点亲手把装有常用药的爱心小药箱一个个送到牧民手里。高虎不断感慨,村医太了不起,他们的工作太伟大,“我们能做的就是用我们的一些所谓‘虚名’,让更多人看见村医,去告诉更多人村医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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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义诊点,主唱高虎把爱心小药箱交到牧民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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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了爱心小药箱的哈萨克牧民一家演出前一天中午,义诊间隙,痛仰乐队去现场调试设备。舞台搭在吉木乃草原石头城,那是一片突如其来出现在野花盛开的肥美草原上的巨石阵,大块大块的石头形状各异,光秃秃,滑溜溜,寸草不生,令人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心生敬畏。我想起王樾跟我说,“远古时期草原帝国的人们,信仰原始的万物有灵,敬畏大自然;当然他们也热爱使用黄金,喜欢营造规模巨大的陵墓。”巨石阵中间有一大片平坦的草地,简直就是完美的户外音乐节现场。音乐会舞台正对着的石山,正是发掘出从早期铁器时代到青铜时代再到旧石器时代的丰富文化积层、2019年被国务院核定为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通天洞遗址。“一步跨越五万年”,王院长自豪地对我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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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石阵里的牧场公益音乐会舞台,正对面的石山是通天洞遗址然而痛仰们顾不上观光。风太大,灯光和音响团队已经工作了好几个通宵,很多设备仍然难以安装和调试完成。鼓手大伟忧心忡忡,这么大的风,镲片不得吹飞了啊,这得看怎么固定住啊。高虎倒是很兴奋,这呼啸的寒风,这些奇异的巨石,这蓝天和草地,能在这里演一场,是有多摇滚。倒是贝斯手张静,这位持证高阶瑜伽教练,不会放过任何汲取天地精华的机会——我一抬头,发现他在远处最高的那块石头上,不疾不徐地,做了一个完美的倒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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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心镲片被风吹飞的鼓手大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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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之间,贝斯手张静正在缓缓倒立音乐会当天,风停了,天上的云层从巨石阵光滑的表面向远方铺开,层层叠叠。现场观众,除了吉木乃县的村医和牧民,还有之前招募的117名乐迷——他们从全国各地、从新疆各地赶来,女孩们用红丝带扎着痛仰乐迷标志性哪吒头,男孩们举着痛仰LOGO的旗帜,一些人抱着吉他——所有人手里都拎着抱着一大袋一大纸盒的药,来赴这场“以药换票”的公益之约。很快,复星公益基金会准备的两个大箱子就装不下了,基金会荣誉理事长、复星艺术中心主席王津元说,本来是打算每个乐迷在那张捐赠清单上任选一盒药带来,没想到每个乐迷都带了一大包。紧接着,第三个第四个箱子也装满了,我看到乐迷们直接把药堆在复星基金会的箱子旁边,快撑破的塑料袋,长途颠簸四角损毁的小纸箱,有些写着捐赠人的名字,有些没有,但几乎都写着痛仰的歌词,“愿爱无忧”;我看到痛仰“铁粉”拐哥,他腿受过伤,一直需要单拐辅助行走,却带来了200盒、20多斤重的药。我忽然想起自己那大半行李箱药,我不能把行李箱留下,也无法将药装进复星的箱子,只能把乐队休息室装啤酒饮料的纸箱腾出来。痛仰演出经纪白白姑娘提醒我,嘉宾乐队楼兰盒子带来的一大堆药,你别忘了一起交给当地卫健委。我再也找不到任何容器,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乐队休息室一个装垃圾的纸箱拖到演出场地外面的垃圾桶,清空了它,再用酒精纸巾清洁干净了拿回休息室装楼兰盒子捐赠的药,一并交给了王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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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现场的村医、牧民和来自全国各地的痛仰乐迷演出正式开始的时候,正是漫天霞光。开场乐队楼兰盒子的小伙子们帅极了,他们曾是、有乐手现在仍是克拉玛依的石油工人。楼兰盒子曾得益于痛仰乐队的帮助——新冠疫情期间,痛仰不仅给武汉的医护人员捐赠了用于抗疫的100万元善款,还拿出新数字专辑《过海》的收入,用于资助“痛仰音乐人扶持计划”的年轻独立乐队,楼兰盒子便是其中之一,痛仰的资助帮助他们完成了专辑的后期制作。这次欣然受邀参加这场公益演出,小伙子们都很兴奋,贝斯雅夏和鼓手小路跟我说,痛仰大哥心里有大爱,是了不起的榜样,希望自己也能成为这样的音乐人。这次演出还有两组嘉宾,新疆民间音乐人叶尔波利·阿合买提汗和热依达·巴和提亚尔,以及冬不拉大师沙依拉西·加尔木哈买提,他们的音乐响起,村医姑娘们按耐不住跟着哼唱摆动起来。太阳落到巨石阵后面,现场气氛却愈加热烈,每个人眼睛里都像有星星在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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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新疆本地的年轻乐队楼兰盒子终于等到痛仰上场。熟悉的曲调响起,跟以往音乐节一样,满场跟唱;也跟以往音乐节不一样,不止是因为草原石头城的风,夏至将至的高原夜晚零下8度的气温,还有台下这些人,每一个生命律动里溶化着哈萨克民间音乐舞蹈的牧民和村医,每一个热爱摇滚乐、跟随痛仰在路上的乐迷,这两条原本可能仅仅是生活世界里的平行线,在这个夜晚、在音乐里交集,并且一定会对今后产生影响。这个现场跟以往音乐节的不一样,还在于台上有一位嘉宾乐手,朱小龙。是的,就是那位曾经的舌头乐队吉他手,琴弦像钢丝一样凌厉的男人。我不记得多久没在台上看到过他了,上一次可能还是很多年前北京的麻雀瓦舍吧。导演东亚说,龙争虎斗,这就是他心目中,中国摇滚乐的半壁江山。我说,大半壁江山吧,如果加上这一次的摄影师张扬,他当年那部摇滚纪录片《后革命时代》我不知道看过多少遍,又向多少人推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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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仰演出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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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仰演出现场,左二为嘉宾乐手朱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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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仰演出现场等痛仰唱起献给乡村医生的新歌《为了他们的晴朗》,这首歌的词曲作者高晓松老师在台下笑成一朵花。王津元一边蹦着跳着,一边用手机拍下整首歌的视频。我打趣她,这应该是你这几年唯一一次在公众面前跳舞吧,之后也不会再有了吧。结果,我错了。第二天,高晓松弹着吉他和痛仰一起教村医和哈萨克孩子们唱歌,然后说,该你们了。一个小伙子拿起冬不拉弹唱,村医、牧民围成一圈跳起舞来,王津元又跟大伙儿一块翩翩起舞了一次。当然还有人群中的高虎。演出之后他在吉木乃是真正的摇滚巨星了,不断有人找他签名。整个活动结束、告别的时候,我朝这些天朝夕相处的王院长举起相机,他向我比了个OK的手势,我这才发现,他穿着白色的乡村医生连帽衫,胸前也有一个大大的高虎的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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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胸前有高虎签名的乡村医生连帽衫的王院长离开北疆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大家坐在星空下,朱小龙弹着吉他,高虎唱了一曲新疆民谣《蓝宝石》:“蓝宝石像海水,海水深又蓝,让歌声传遍天山,我的爱无边。”我想起这些天,许许多多难忘的时刻,有一幕特别打动我:跟随村医出诊结束,在传统的哈萨克毡房外,宋捷用他那吉他手特有的修长手指,轻柔地抱起一个孩子。这个无限温柔的时刻,是对高虎那句“摇滚乐的一切都是关于爱”的最佳诠释。阿曼,胖乎乎的阿曼,小脸蛋红扑扑的阿曼,有着最最甜美笑容的阿曼。我们都记得他的名字,我们都很想念他。我觉得,这一时刻,甚至代表了这个故事的全部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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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他手宋捷和阿曼,摇滚乐的一切都是关于爱我还想起,那天在草原石头城演出现场,大家需要爬上巨石阵的一块石头,所有人都爬上去了,除了我。在我丢人现眼地不幸半途滑落两次之后,摄影师张扬不得不下来,死命托了我一把。高虎半开玩笑说,你就是在书斋里待太久了。我很羞愧。我这种知识分子总是缺乏行动力,想得太多,做的太少,偶尔想做点什么,也总是十分笨拙。记得技术哲学学者许煜教授说起过,在新技术单一的快车道上,新冠疫情或许迫使我们追问自己要去哪里;在追问我们的文明能走向何方的同时,疫情之下人类最低的需求或最后的办法仅仅是希望生活能够“恢复正常”;或许只有通过技术多样性和替代性技术来实现一种“具体团结”,促进更强的社区性和自发性,才有可能摆脱被技术加速和全球化滋养的虚无吗?痛仰说“永远不要被他们打败”“世界会变好”,这里面暗含了与斯蒂格勒口头禅“必须战斗”和瓦莱里诗歌《海滨墓园》那句被宫崎骏用做动画片名的“起风了!……只有试着活下去一条路!”类似的对人生的肯定性呼唤吗?或许,只是需要去攀爬,努力站上那块石头,意义自然随之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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