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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破旧的门头，孤零零的老人。
你很难想象这是一家动物园和一个动物园长的日常。
许多年后，面对惨淡的现状。
81岁的罗应玖，仿佛将记忆永远停留在了35年前的那个早上。
那时他从部队退伍回来后，被分派到湖北恩施的清江电影院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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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他提着浆糊和海报去早市贴广告。
清晨的街头到处都是小贩的叫卖声，其间还夹杂着野生动物的几声哀嚎。
那些年，这是很多山区的“特色”：
“（那时候）恩施人食野味，就跟现在吃牛羊肉一样普遍。”
对于罗应玖这个“不速之客”，人们都很好奇。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电影毕竟是一个稀罕物。
但是谁也不曾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会在这座小城，发展成一个电影也不敢拍的“传奇”。
工作完的罗应玖，竟然在一个“野味”摊前驻足良久。
然后用5元“巨款”，买下了那只丘鹬。
后来，他又看到一只受伤的豪猪。
“它后腿断了，身上血糊糊的，看着很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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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想起，老人还是眼眶泛红。
最终，他下了一个决定：
用身上仅剩的14块钱买下这头豪猪。
那是他一个月工资的五分之一。
此后，人们总能在恩施的街头，看到一个步履匆匆的身影，奔波在每一个售卖野生动物的摊位前。
从伤痕累累的麂子，到奄奄一息的野鸡；
从颜色古怪的八哥，到没精打采的画眉……
凡是罗应玖能够救下来的，他不惜一切代价。
慢慢地，罗应玖收养的动物越来越多。
于是，1986年的一个下午，恩施有史以来第一场动物展出出现在露天的清江电影院。
每当想起它，罗应玖的脸上布满了笑纹。
家长带着孩子、老师组织学生……十里八乡的游客到来，成了罗应玖一生最幸福的时刻。
后来，有无数人想探究这个老人收养动物的初衷。
可老人总是不厌其烦地说着一件和动物无关的事。
“退伍那天，团长对我说：去为当地人民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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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什么是有意义的事情？
当罗应玖听到孩子们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地询问这是什么动物的时候。
他忽然感觉，自己“找到道了”。
1989年，恩施自治州州政府号召要为“恩施人民办件好事”。
刚好罗应玖的“动物收容所”深受市民的欢迎，于是“民办官助”的凤凰山动物园诞生了。
“当时敲锣打鼓帮我把动物园办了起来。”
这是给恩施娃娃们的一个礼物，也是罗应玖最引以为豪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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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三联生活周刊》
动物园刚刚建成那几年，罗应玖也经历过一阵子光辉岁月：
里面的动物，除了较为常见的豪猪、果子狸、孔雀、鳄鱼，还有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金雕和巨蟒，以及黑熊、猕猴、大鲵这些二级保护动物 。
老师会布置作业，让孩子周末到动物园写作文，甚至有外国朋友前往参观。
那时他曾以为这个小小的动物园只是人生的起点，终有一天他能够带着孩子们一起前往一个大大的动物世界。
为了这个目标，他倾其所有，却不曾想到这条道会越走越难。
一位曾在罗应玖手下工作过的售票员直言不讳地说道：
“很惨！”
这两个字说的不仅是罗应玖本人，还包括他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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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动物园门前老罗家人合影（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罗应玖结过两次婚，第一任妻子很早就病逝了。
只留下一双年幼的子女，女儿还患有先天性心脏病。
2007年，女儿病情恶化，从小就喜欢动物的她，再也不能陪在父亲身边，守护心爱的动物园了。
第二任妻子和罗应玖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就因为他把全部心思放在动物身上，选择了离婚。
在儿子罗斌看来：
“动物园的生意就没好过，最直观的感觉是，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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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细节，罗斌直到现在依然有些“耿耿于怀”：
“动物是有肉吃的，老虎和狮子每天各要吃一脸盆的肉——还得是精瘦肉，肥肉吃了会拉稀；老虎每天还要吃两只鸡，跟吃零食一样。
而我和妹妹只能吃素，每天南瓜一瓢水一瓢，倒进锅里对付一下完事。
罗应玖的动物园起初是没有老虎狮子这些大型动物的，这是他“求爹爹告奶奶”去要来的。
“娃娃来这里，问我怎么没有老虎、狮子，他们想看。”
“这是启蒙。”
老人说得斩钉截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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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三联生活周刊》
当然，到他手里的动物，都是别人“不要”的。
没有尾巴的东北虎、一头年老的狮子、一只断掌的黑熊。
“（老虎）小时候尾巴被咬掉了，所以在那家动物园受歧视，我不管，一见它就喜欢上了。”
罗应玖从不挑剔，对这些身体残缺的动物，反而更加心疼。
“动物在世上生存，需要我们人类去保护他们，不能让它们挨饿，给他们肉、香蕉、苹果……根据动物去安排食物，和它们相处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每当提及这些，罗应玖几度哽咽。
每一只到来的动物，他都会认真地给它们起名。
每天都会像呼唤孩子一样叫着它们的名字，给它们喂食，陪它们聊天。
他会催促“慵懒”的鳄鱼“洋洋”快吃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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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会对孔雀“球球”发号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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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会时不时地向游客炫耀自己的小可爱猴子“皮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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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年来，罗应玖一个人当动物园的饲养员、采购员和运输员。
早上5点起床打扫笼舍，然后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出去给动物买吃的。
这么多年，他跑遍了恩施的各大市场，踩破了十几辆自行车。
有时候从白天，一忙就到了深夜。
儿子说他像堂吉诃德一样，孤独地在凤凰山上和山下来回的穿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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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现在的物价，为了维持动物园的运转，前后30年的时间罗应玖投入了近1500万。
从入不敷出，到每个月4000多元的退休金都倒贴进去，他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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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于儿子的婚礼现场，他也没有出席。
“他们（子女）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动物没爹没妈的，不能离开我。”
后来，罗应玖为了追回逃跑的猴子，还摔断过脊椎。
因为着急赶回去照料动物，他耽误了治疗，到现在他的脊柱中间都是凸的。
“每天必须在坚硬的地板上躺着，硬让凸的地方自己正回去。”
在别人眼中，罗应玖就是一个“倔老头儿”。
自己苦了一辈子，却舍不得让动物们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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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我们常说一句话：
“时代抛弃你时，连一声再见都不会跟你说。”
中国这些年的城市建设走得飞快，恩施也不例外。
到处都是新奇的玩意儿，交通方便，可以随时去大城市的大型动物园参观，凤凰山周围还开了游乐场。
罗应玖苦心经营了30多年的动物园，动物老了，死了，留下的越来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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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央视《夕阳红》采访数据
曾经的围墙、笼舍已经斑驳，残破，人们已经记不起这块只有两亩见方的动物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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票价从20元变为10元，海报上的“招牌动物”从东北虎到蟒蛇，再到孔雀……
偶尔来的零星游客，走进来，也多的是嫌弃和吐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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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罗应玖的人早就劝他别做了，要做也得变通一下：
比如动物表演、动物养殖。
但是，到了罗应玖那里，就两个字：
“不行。”
重庆万州动物园的张园长第一次见到罗应玖和他的动物园时就惊掉了下巴：
“完全靠门票收入来养动物，哪里维持得下去？要知道，养活几头吃肉的大家伙，一天就要上百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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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三联生活周刊》
在很多人眼中，民办动物园，到底是“一门挣钱的生意”。
张园长也曾和罗应玖推心置腹，让他为动物园找些出路：
比如售卖一些老罗自己繁育成功的小动物。
可话刚起了个头，罗应玖差点没和他翻脸，说：
“宁愿自己吃不上饭，也不会卖野生动物。”
其实，张园长不是第一个给老罗出主意的人。
曾经有一个鳄鱼养殖场的老板就不止一次地上门向老罗“取经”，甚至要聘请他当“总驯养师”：
“其实像老罗这么厉害的，把孔雀、豪猪、野猪都繁殖成功的人不多，我一直劝他可以适当搞销售，他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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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园里的很多动物，都是当年猎物的后代。
罗应玖被“有心人”看作是天生的“驯兽师”。
但是，对于这样的称呼，罗应玖极度反感：
“我站得很低，抬头观察他们这些人，结果每个毛孔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都是些打算靠动物赚钱的人，我是不会和他们合作的。”
“动物园是公益事业，哪里有养动物把动物送去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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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罗应玖的心中，动物都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也会对你好。
他反复地和人们说起发生在动物园门口的那些故事：
一些小家伙到了动物园门口，闻到这里的气味就会装死。
因为快死的动物便宜，他们想要留下来。
如果你没有收留他们，他们就会“死而复生”，凶狠地朝抓它的猎人嘶吼。
30多年过去，罗应玖已经记不清自己收留了多少动物，救下过多少生命。
直到现在依然还有人往他这里送动物，哪怕是别人弃养的小猫小狗，进了动物园的大门，他都呵护备至。
来源：《武汉晨报》记者 覃钰钰
有人说，老罗已经跟不上时代了。
的确，为了适应城市发展和环境卫生的要求，罗应玖的民办动物园终将走进历史。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管理更多的动物。
但是儿子罗斌的一句话，似乎让我们理解到了这个老人的执拗：
“他是上个年代的人，中那个年代的毒太深了。”
转业到地方后，罗应玖曾跳到粪池里救过猪；
到电影院工作后，他又主动要求到各单位推销电影票；
承包动物园后，他更是把动物当成了自己的家人……
人人都向往跨时代，唯有老罗把自己留在了旧时光里。
图源：《三联生活周刊》
04
但凡听过罗老故事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有这样一个疑惑：
“为什么要开一家动物园？一守就是一辈子？”
这绝对不是什么“一生只做一件事”的匠人故事。
当我们回过头，去寻觅老人成立动物园的初衷。
你会发现，两个词出现的频率很高：“生命”、“启蒙”。
看过一个墓志铭，那是一对夫妻写给出生3周就夭折的孩子的：
“墓碑下是我们的小宝贝，他既不哭也不闹，只活了21天 ，花掉我们40块钱。他来到这世上，四处看了看，不太满意， 就回去了。”
在地球漫长的历史长河里，有成千上万种生命诞生过，突然有一天，他们看了看这个被人类糟蹋得面目全非的世界，不太满意，就回去了。
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它们。
据世界《红皮书》统计，20世纪有110个种和亚种的哺乳动物以及139种和亚种的鸟类在地球上消失了。
其中有很多是被我们活生生吃到灭绝的：渡渡鸟、斑驴、旅鸽、斯特拉海牛……
可即便如此，人类还是频频向动物施以毒手。
还记得那只在马戏团被折磨虐待了整整30年的狗熊，在被救出时，瘦骨嶙峋、面目全非的模样吗？
又或者你去泰国旅行看到的大象画画表演：
在登上舞台之前，他们已经遍体鳞伤：稍有不听话，就会招来一顿毒打；敏感的鼻腔，也被“画笔”戳到血迹斑斑。
人人都会说：“众生平等。”
但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请一定不要高高在上，排除人类自己。
当有一天我们只能指着视频、图片和孩子们畅想某一种生物的时候，你能够指望他体会到生命的伟大，成为一个热爱生命、尊重生命、敬畏生命的人吗？
罗应玖的动物园很小，小到它即将消失也没有多少人会在意。
但是，见过了太多动物们的悲剧之后，这样的动物园却格外让人感动。
因为，正是有罗应玖这样的人存在，人类才不至于走向绝望。
前几天，《武汉晨报》的记者找到罗应玖，老人的嘴里依然念叨着：
“给恩施的娃娃们留个动物园，留个启蒙教育的地方，为恩施人民办件好事。”
虽然已经满头白发、脊背佝偻、腿脚不便，他始终没有忘记当初的承诺。
当你问他：
“要是身体哪天不行了，动物园经营怎么办？”
他会回答你一句话：
“那就像豹子一样，站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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