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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梅、友娟、树芳、雪红们走上了“复仇”之路。
她们甚至没有足够强健的体魄,但依然决定对强大的对手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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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东济南,一群平均年龄63岁的女性组成了一支战队,公开宣传“防范非法集资和金融诈骗”。从最初的十几人到如今的150余人,这支硬核女团的不少成员都曾受过“被骗的伤”。
“骗子骗了我,我不能让老姐妹也受骗。”团长赵银光说着地道的山东方言,“我要斩断骗子公司的路,叫他们没饭吃。”
她知道,劝老人同龄人比子女管用。
4年前,赵银光牵头,“泉城金融卫士志愿者宣传团(以下简称‘宣传团’)”成立了。阿姨们穿上鲜亮的演出服,去广场、社区、公园表演,她们唱歌跳舞,敲锣打鼓,把受骗经历和防骗指南写成情景剧或山东快书。
国务院批准成立的处置非法集资部际联席会议办公室曾公开透露,2020年,全国共查处非法集资案件7500余起。天津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发布“非法集资刑事案件审判白皮书”显示,2016年至2018年,该院及辖区内审理的相关刑事案件里,85%的涉案集资参与人是60岁以上的离退休人员。
赵银光80岁了,两位宣传团副团长分别是75岁和71岁。团里的女性是妻子、母亲、祖母或外祖母,有人已经是“四世同堂”的曾祖辈。原本,她们的生活被“看病、带孙、做饭、伺候老伴儿”填满,如今,她们有了新的使命。
1
不久前的一天,赵银光正在为登台演出做准备。
她掏出化妆包,里面有腮红、粉底、口红、针线包和一瓶速效救心丸。
团里几乎每一只坤包都能翻出药来,对抗“非法集资”“金融诈骗”的时候,阿姨们还要对抗白内障、高血压、糖尿病和骨关节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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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上台的赵银光。
她们曾经伤得很重,被骗几万元、几十万元、上百万元。这些伤痕,被她们化成了寓言:“听说公司来集资,利率银行翻几番,大妈一算真喜欢,结果没等三个月,公司关门人走散,各位守好辛苦钱。”
每场演出,赵银光先讲自己的故事,眼睛瞄着观众的表情。当她说被骗104万元时,观众席常常“哎呀”声一片。
有一回,赵银光讲完,有老人问“这是真事吗?”她回答,“你可以去查银行流水和报案记录”。
故事能在台面上剖开了讲,不代表能在家里面放开了说。
赵银光从没和家人细说过被骗钱的事。她至今记得,4年前,自己退休16年了,在济南市老年人大学报了舞蹈班,还担任同学联谊会会长。一家资产管理公司进了校园,不时到礼堂做讲座,拉着老人唠家常。
一次老年人大学的活动中,这家公司还和济南市地方金融局的人“撞”在了一起。金融稳定处处长耿浩负责防范非法集资的宣传,他先上台,讲了40多分钟,被老人们急着“欢送”下台——大家都等着那家公司上场。
年轻的经理介绍,公司主打的理财产品,每季度最多能有14%的返利。经理还自称,集团公司投资过《人民的名义》,得到发改委专家的认可。一起上台介绍的,还有“律师”和“银行员工”。
包括赵银光在内,不少老人现场登记了信息。后来,他们被这家公司送过红薯、矿泉水、洗衣粉、暖水袋、牙膏……赵银光上下楼,公司的年轻人冲上去架着她,每次活动都有新鲜的水果吃,“真比俺亲闺女都亲”。
他们跟着这家公司去过“毛主席到过”的珍珠泉礼堂,还在山东大厦登台表演,学过寿司制作,看过油菜花。中午吃农家菜,桌上摆着鱿鱼和其他海鱼。
“咱能不相信吗?太相信了。”赵银光是老党员,被骗子一连串“国家”“政府”的大词唬住,5万元、三四十万元、六七十万元,她一次次交了钱。因为数额大,有人开车带POS机去她家门口,让她钻进车里刷银行卡。
宣传团副团长王雪红是被一句“支持国家金融发展,实现个人企业双赢”骗到的。有一次她从那家公司楼里出来,正好碰到女儿。女儿问她干什么,她扯了句,“老年大学在里边排练”。
另一位副团长田友娟本来只有存折,每次“公司活动”前去银行取钱,提着装有几万元现金的布袋子。她跟着这家公司办了人生中第一张银行卡。
刚把钱转出去的时候,阿姨们每个月都等着利息到账的信息提醒,捧着手机偷乐,“美滋滋的”。后来,别说利息,连本金也要不回来了。
她们到处维权,折腾了半个月,听说那家公司的资金链断了,熟悉的地方人去楼空。
2
“学好宣传手册,不看不知道,一看就明了。”阿姨们对着围观的人群讲。
站在社区礼堂的讲台上,她们强调自己总结的“五招”:学金融知识、存风险意识、克服贪欲心、有钱存银行、远离相关项目,“招招都好使,一招就管用。”
“存风险意识”还分“三看”“三思”“三不要”。阿姨们斩钉截铁地说,甜言蜜语是别有用心,小恩小惠等同于诱饵,讲座、参观和旅游背后是骗局,至于高额回报那更是陷阱。“天上不会掉馅饼,馅饼下面是陷阱,你去见馅饼,定会掉陷阱。”
曾经,她们被骗后没法原谅自己。听说钱要不回来,赵银光脑袋“轰”地一片空白,过马路差点儿被车撞,被身边人猛拉了一把。她在屋里偷偷哭,不敢和家人说。
田友娟损失了27万元,好几天睡不着,想过自杀,“一辈子算是完了”。她住女儿家,女儿信任她,外孙女的压岁钱交由她保管,“投没了真比丢了还难受”。怕耽误当公务员的女婿,她后来没敢死,但听说身边有“老姐妹”真的结束了生命。
近年来,济南市地方金融局金融稳定处处长耿浩见过形形色色的受骗者,卖了房子无家可归的、夫妻离婚的、老人被孩子赶出家门的、患癌无钱治病的……不仅追不回财产损失,他们也解不开自己的心结。
在实际的案例中,那些老人并不是“看上去就好骗”。有人家中有两位公安人员,有人亲属居省部级职位,有人上世纪就在学校教英文,做了一辈子会计的、退休前是企业干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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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浩和宣传团交流。
“我怎么就受骗了呢?”赵银光反复问自己。她曾是轻骑集团分厂厂长,为了推销摩托车,她在20世纪90年代去过美国、日本,还跟着货车跑宣传,坐在副驾座位盯车,“见过挺大世面”。
她是企业管理层唯一的女干部,穿蓝白相间的工作服,“和工人一码儿的蓝不一样”。到了退休的年纪,她被留任5年。她完成过企业兼并,还被派去当另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投资时,她没和儿女商量,“我挣的钱我支配”。
这些被骗的老人习惯出门坐公交车,除了买菜、交水电费、给孙辈买玩具,几乎没什么支出,有人几十年里穿得最多的就是工作服。随着城市化进程,一些人还拿到拆迁款。她们喜欢存钱。
在赵银光损失的104万元里,有投资股票挣下的第一桶金。30年前,她买入轻骑集团的原始股,后来增涨了6倍。这笔钱里还有她婆婆的拆迁款。
沈小平68岁,7年前“坑”她的公司说,企业有医药厂和百亩石榴园,倒不了。她投了钱,母亲、姐妹也跟着投了,她最愧疚带一家子“入伙”。钱要不回来了,她怕90岁的母亲受刺激,拿了两倍的钱还给老人,硬说挣了。
第一次从办案人员那里听说自己参与了非法集资,阿姨们都很惊讶。她们总结,“不了解才上了当”。
在济南市老年大学,赵银光又一次碰到来讲防骗课的耿浩。耿浩说要招宣传志愿者,赵银光想,讲自己故事比讲书本上的案例强多了,“这事儿我能干”。
2017年5月16日,在济南市地方金融局指导下,宣传团成立了。赵银光拉来第一期团员,多是女性,基本都受过骗。
第一回出门发传单,赵银光、田友娟和一位团员一大早从家里出发,提着塞满材料的布兜子,坐1小时公交车赶到郊区集市——那里有熟人办活动,她们不会被赶走。
顶着大太阳,她们边发传单边吆喝。两个半小时里,有路人不看她们一眼,有人把她们当骗子。一些发出去的宣传单被随手丢弃,她们捡回完整的继续用。有老人在广场上拉呱(山东话“聊天”——记者注),她们凑上去插话。
传单字小,老人眼花不爱看,她们就把内容排成节目。上广场,打横幅,拉旗子,敲锣打鼓。通常赵银光一吆喝,就有人围上来看热闹。这群老人能唱戏,还能说快板。
赵银光和她的队友们恨透了诈骗者的“宣传手段”,但把这些招数用了起来。她们再清楚不过,非法集资公司送鸡蛋、山药、挂面、旅游给老人,承诺高额利息回报,其实是“琢磨你的本金呢”。于是,除了《防范非法集资金融诈骗宣传手册》《给广大市民的一封信》,她们还往听众手里塞印着宣传语的围裙、扇子和扑克牌。
3
“阿姨反诈团”在济南市87个社区挂牌建站。一开始摸不到门路,一位团员去家附近的社区“磨”,总被对方以“太忙”婉拒。次数多了,对方同意试试,几个月后社区负责人对她感叹,“原来你们不要钱”。
阿姨们进市中心的老年大学、社区、银行,也不放过城郊。
她们的演说内容有5分钟、10分钟、20分钟3个版本。团长赵银光见过一位老人,上午11点,课没听完就急着搬凳子回家做饭,她赶紧在舞台一侧朝主讲人比个结束的手势。她们常常在党课、消防课、养生课后“顺带”上场。
有些地方“容易出问题”,她们就常去。一家银行的员工透露,附近拆迁,老人刚拿到钱,阿姨们赶紧行动起来。气温降至零下七八摄氏度,她们在集市上铺地毯表演。80岁的赵银光除夕前一天还到郊区发材料,下雪天,她也和团员去社区谈合作。
济南市残疾人福利基金会副理事长吴哲记得,有一次,通知30人来听“阿姨反诈团”的课,活动现场来了130多人。讲到被骗经历,赵银光看到台下有聋哑人挥着手,用力点着宣传册。她知道,那是“中过招”的人。
阿姨“成团”,最初有十几个人,现在超过了150人。有老党员听完课当场报名的,有退休官员要当志愿者的,团里吹葫芦丝的老太太拉来同好,能跳广场舞的阿姨也不少。
副团长田友娟的丈夫80岁了,创作过快板《上当》、双簧《严防受骗》等4个节目。这位老人被号称“投资水厂”的项目骗过3万元。4年前,团员张爱萍家被骗了30万元,她编了一出《张大妈历险记》,用“山东琴书”来演绎,一句句教给队友。没乐谱,但所有人都学会了。
“公演”时刻到了,阿姨们穿好肉丝短袜,揣着老花镜,背上装满水的保温杯出发。有人用小车拖上展览用的支架、演出服、立杆耳麦和山东大鼓。
在这支女团里,成型的节目有近40个。算上没登台的,有将近100个,包括旗袍秀、千手观音、大合唱。她们还和残疾人一起演《天上不会掉金蛋》,在现场把象征着陷阱的金蛋狠狠砸碎。
赵银光是济南人。她上街宣传遇见朋友,被问“你还能受骗”。有熟人拉着她感叹,“俺亲戚和你一个样”。
赵银光过去不好意思提那104万元的事儿,现在她想通了,“咱是被骗了,不丢人,每演一次,宣传面大了,人们上当的几率就小了”。
“宣传手册是我们战斗的武器,是你们防上当的清醒剂、护身符。”团员在演讲稿里写道。
她们把宣传材料背回家堆好,去免费的公园、写字楼大厅“蹭”排练场。后来,在济南市地方金融局的支持下,阿姨们在舜耕路有了一间办公室,可以穿着亮红色的团服“朝九晚四”地打卡。
2020年,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她们没法演出,就搞了一场“防非法集资”书画展,收到1100多幅作品,最大的参展者88岁。
阿姨们还拍短视频,扮成受骗群众、金融知识宣传员或骗子。有人捏着嗓子出演角色,“我就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来钱快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兼营销主任兼首席推销员,反正公司就我一人”。有人演小孩,劝老人提高警惕;一位友情支援的男士穿上裙子,鞋上绑朵大红花,扭着舞步扮受骗大娘。
录视频时,田友娟直面镜头,对骗子宣战,露出银色的假牙。
这支银发女团时刻关注着国家政策的变化,金融监管新规施行,她们会有针对性地进行讨论,还会拎出口号加到剧本里。“要想投资先记牢,看看是否有执照,金融监管手续全不全,多看!”“为了防止来受骗,正规银行是首选,高额回报来钓鱼,不眼馋!”
团员们记得,她们去商场门口演出,几个老太太听完后松了口气,“正准备投钱呢”。有警官请赵银光劝自己母亲去报案,老人不相信儿子,说“别看你小子干公安,我就是愿意投”。
一位老人到银行转账几十万元给陌生人,柜员反复确认,老人以为银行是要拉储蓄,不耐烦。直到看见阿姨宣传团送来的小册子,才意识到差点受骗。团员张爱萍曾被一位老人拉住:“你演的大妈就是俺,前年被骗去一辈子攒的辛苦钱50万元。”她劝,咱还有退休金,健健康康地一定会越来越好。
最忙的时候,阿姨们一天演两场。在济南,有新成立的金融公司想请她们去“站台”,被直接回绝。
她们得到了“泉城阿姨”的外号,“听着就刺激”,感觉和“朝阳大妈”不相上下。她们底气十足,“我们是在阳光下,骗子是在阴暗里”。
阿姨们的反击取得了很多场胜利。有一次,她们在办公室附近遇见金融公司发传单的人,决定去看看。进了门,田友娟走在最后,偷偷拍照。听完这家公司的理财“大讲堂”,阿姨们劝在座其他老人“礼品拿着,钱别投”。去了两次后,她们向金融稳定处做了举报,并提交了音视频证据。那家公司后来搬离,现已被立案调查。
还有一次,听闻有公司在写字楼“大爷大娘”地拉人,她们跑到前台,高声说要来宣传。第二次去,她们听说那些“骗子”已经打包离开了。有团员分管的社区站点,实现了全年居民“零”受骗。
有公司卖养老床位,让老人存钱每月拿高息;有公司号称低价卖字画,升值部分返还老人;有地方先收钱再办“免费”旅游和体检;所谓的“某某金融互助社区”说投资是帮人做善事;还有打着“你消费、我报销”旗号的,其实是拆东墙补西墙。
太痛恨骗子,团员李学学员甚会自己掏钱“卧底”,收集证据。
她们举报过10多家“有问题”的公司。耿浩记得,阿姨们并不健忘,她们会一直问处理结果,没进展的话还催他想办法。
办公室里,椅子、热水壶、文件袋、笔,都是阿姨们从家里带来的。
耿浩支持她们在济南设立了100块公益宣传栏。广告公司半年维护一次,平时阿姨们自己管,最多一人负责6块。她们爱惜这些阵地,每逢雨雪天气后,就背上抹布和拖把,出门检查。
4
有人算过,这支宣传团成员的平均年龄是63岁。
成员们努力追赶时代,基本上每人都有智能手机。她们在朋友圈转发团里的新闻,给好友发为宣传团拉票的私信。
这并不容易。一位总写文章的团员,手机标题字号占屏幕的四分之一,加微信好友要花两三分钟。表演队骨干李学珍在宣传团成立的前几个月,才在儿子的帮助下开通微信。田友娟接触智能手机算早的,从小灵通、老人宝换成儿女淘汰的iPhone3、4、6、7,始终落后于最新款四五个版本,目前她还不会上网检索信息。
赵银光每次用微信找人,都要沿着对话窗口一个个往下滑。她专门给团员开过会,让她们把网络昵称改成真名。她手机里的应用软件除了出厂设置的,只有微信、学习强国和一个她不会用的打车软件。
没人会用手机软件点外卖。她们的日常生活是老年化的。群里每天最后一条信息一般也在晚10点以前,演出会早半小时候场,中午必须按时吃饭。
有人拎的布包被磨得起满线球,有人把花朵样式的雪纺外套搭肩上当丝巾。不少团员染了黑发,凑近了看,鬓角新发透出白色,皮肤上老年斑遍布。
每次活动结束,赵银光就在群里发起接龙,让团员到家报平安。她给每个团员买了人身意外保。。
赵银光上楼要把扶手,说话久了要扶住额头。她把办公室钥匙包交给更年轻的田友娟保管,钥匙包边角破了,田友娟掏出随身带的针线缝补。每次开会,几名骨干戴着老花镜、抱着厚厚的笔记本写字,有人已经记完了七八本。
赵银光有白内障,今年3月做了一只眼睛的手术。术后两三个小时就瞪着另一只眼睛发微信,处理团里的事。田友娟得过两次癌症。最近一次是乳腺癌。手术前一天,她还把书画展的稿子送到印刷厂,术后一星期就回团报到。她摔骨折过,吊着胳膊出现在演出现场,做后勤。
团员于树芳带孙子时磕破了头,缝完针就回来打卡。李学珍摔断了腿,刚见好就从城西跑到城东演出。姜淑梅切了大脚骨,想买双大点儿的鞋早点来活动。取肠息肉的、得盲肠炎的,总有老人因为突发状况去医院,过几天又归位了。
赵银光每年打卡270天。急着出门时,就叫老伴儿叠被子。她和团员谈工作、排节目,有说不完的话,对着老伴儿,则是早晨问问做饭了没,晚上问问吃药了没。
她们节省,在路上的时候,非紧急情况不打开移动数据功能。但赵银光和田友娟得开着,加入宣传团的4年,她们晚上没关过机。田友娟随身带一块充电宝,她曾患肺炎住过29天院,套餐外的流量花了40多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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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银光和田友娟在等公交车。
5
在团里,阿姨们找到了琐碎家事外的另一个自己。
来宣传团之前,她们习惯了接送孙辈、给全家做饭、处理家务。而在上台前,她们会脱下深色运动鞋,换上修身旗袍,涂上眼影、腮红、口红,盘起头发,描根根分明的假睫毛。
有人坦言,在家基本不换衣服,脸都懒得洗。
张爱萍年轻的时候,送儿子学画画、弹电子琴,自己则整日坐在办公室和算盘打交道。如今在宣传团,她拍照、写新闻、给节目做LED背景。偶尔闲暇,才给丈夫包顿饺子冻进冰箱。
于树芳退休后在老年大学当声乐班、二胡班班长。她去银行办事,碰见发传单的赵银光,来了宣传团。原本她计划要伺候女儿二胎的月子,就此改了主意。
阿姨们爱穿鲜艳的团服,夏天是红色的短袖POLO衫,冬天是红色的面包羽绒服,秋天是玫粉色的冲锋衣。她们确实红了,在广场、剧院里演,对着电视台的摄像机唱。李学珍去做按摩,被服务员认出来,“你不是电视上的名人嘛”。
好几人在社区评上了优秀党员,于树芳接到参加表彰会的电话时愣了:“我有那么优秀吗?”
沈小平跳广场舞5年了。但宣传团不是公园,“想歇就歇”,她穿着团服,戴着镶金边的绶带,练合唱、发传单、讲课,从家到办公室要一个半小时,倒3趟公交车,她从没迟到过。
阿姨们的日常练习,没有巨大的镜面或高级的音响,她们刷着马桶唱,烧着排骨唱,晾着衣物唱。赵银光让大家自由表演,把看家的本领展示出来。她常盯着人催节目,“弄不出来不能走”。
阿姨们有股“韧劲儿”。一个道理,别人听不明白,她们就一直解释。遇见唱反调的,她们会勇敢驳斥。“防非法集资”宣传是她们的“事业”。
在她们各自的家中,有老爷子开始学做饭了,有小外孙会说“姥姥打击非法集资”了。她们的新闻出现在家庭群、儿女的朋友圈。田友娟的手机锁屏照片是展示荣誉证书的自己。
100多个女人凑一起,不好管,团员也“抢C位”“争分段”,不如愿的要生闷气。赵银光让她们现场表演,谁好谁上。
她从别的群里学定规矩,总发广告的踢出群聊。迟到的,第一次口头批评,第二次站着唱歌,第三次取消团籍。每小组一周排练一次,她专门强调,不能把家里的小孩带来。
有知名吕剧表演艺术家来参加活动,穿花衬衫挤进统一的团服队伍合影,被赵银光请出去。这位艺术家还有一次给节目当评委,和邻座窃窃私语,下一场就被赵银光调换了座位。
这位团长还会做荣誉登记本,记下团员的出勤和活动情况,留着年底表彰、发奖状。
团里仅有的10多个男性成员,都不在“管理岗”。赵银光有自己的认识——男性受骗后大多沉默,爱在家附近和邻里下棋。不少人拄着手杖一瘸一拐,耳朵聋,主意还正,跟他们说话“基本靠吼”。
她在老年大学组织活动,发现兴致勃勃来参与的男性多是单身,“人家是来找对象的”,她不想惹麻烦。
所有新来的团员,赵银光都登记了基本信息,留3个月考察。年纪太大她也不要,70岁就是一道坎儿。
管理企业的办法,被赵银光拿来用。除了团长、副团长,这个团还有专业的顾问,分宣讲团、表演团,下设合唱、葫芦丝、时装等小组,都有小组长。
田友娟管考勤,每天在团员名后画“勾”“叉”。宣传团里有38个党员,她们还成立了党支部。团训是:“老有所为,无私奉献,志愿服务,防范诈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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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济南槐荫公安分局振兴街派出所分管负责人谢磊看来,非法集资不到一定金额,构不成犯罪。打击这一类公司,主要还靠给潜在的“被害人”摆事实、讲道理。
济南市平安银行舜耕支行是宣传团的挂牌站之一。行长薛虎说,客户有存取款自由,如果执意要转账,他们只能迂回提醒。要是电子转账,人不到银行来,柜员们想盯也盯不着。
宣传团第一个挂牌的社区是七东社区,综合党委书记、社区居委会主任王美华说,社区里有个老太太,家里堆满垃圾,工作人员定期上门清理。老人前年被邻居拉着投资了10万元,好久没有收到利息了。社区帮忙找律师一查,公司早被立案调查,可老人毫不知情。儿女远在他乡,又不信任社区,这样的老人不是个例。
在济南市地方金融局金融稳定处,耿浩的宣传工作最初总是单兵作战。后来,全国各地成立了打击和处置非法集资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但职能分散在10多个部门,要形成合力并非易事,一些人不足够了解非法集资特点,一起开会的人员也经常变动。
直到阿姨们的宣传团来了。
济南鞭指巷社区和宣传团合作了3年多。在社区党委书记任梅花的印象里,宣传团来办活动,至少一个月有一回。
截至目前,阿姨们的团已组织各类活动400多次,获奖证书和奖杯塞满三层的办公柜——济南市“三八红旗集体”、济南市“最佳志愿服务项目”等,但赵银光还是最喜欢台下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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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传团进社区表演节目。
有外地志愿者来学经验,交流后表示,“这样的人不好找”。电话费、交通费、饭钱,阿姨们自己掏,办活动常常“搭钱”。 赵银光的老伴儿在新闻里看到“104万元”这个数字,问她,她说“100多万是几个人合起来的”。田友娟和老伴儿一起攒钱,填上了孙女压岁钱的窟窿。 耿浩说自己变成了“拖后腿”的那个。
下雨了,天热了,他劝阿姨们歇歇,被反驳“跟人家定好了,必须得去”。元宵节,阿姨外出打腰鼓,里面穿一套秋衣裤,外面套一件丝绸服,冻得打哆嗦。一上台,她们把脚步跺得砰砰响。 今年5月1日,国务院发布的《防范和处置非法集资条例》施行了。山东省建起“金安工程”监测预警系统,用大数据抓取做非法集资广告的公司。济南市地方金融局也有了行政处罚权。“也许再有两三年,她们就可以结束使命了。”耿浩笑着说。 赵银光80岁了,她在和时间赛跑。想着自己再多干几年,被骗的人就能少几个。 和她一样,很多团员都觉得,上台的那一刻,才能忘了“受伤的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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