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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西
伊琳把出现在墨尔本中文报纸广告页上的生意行当,几乎都去考察了一遍,这一晃大半年又过去了,春天的候鸟已经排成不同的队列开始从寒冷的北方归来了。
伊琳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没有着落,就像揣着没有着落的未来,生意在哪里?学区房在哪里?听着候鸟们欢快的鸣叫声,伊琳的心里却欢快不起来。伊琳的目光追随着天空中成排成行的候鸟,走在麦金浓的街道上迷失了方向,道路两旁盛开着灼灼的桃花,让伊琳想起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前方不远处的树荫下,出现了一对华人夫妻前拉后推着一叠椅子在横穿小街,伊琳赶紧小跑上前帮忙,扶着椅背伊琳喘上一口气问道:“请问你们会说中文吗?”
小夫妻停在了上街沿直起腰,憨厚地笑回:“会呀!看来你是迷路了吧,这里街道房屋看着都类似,英语路名咱们也记不住,我们也常在家门口迷路呢。”
“这里的学区房非常抢手,华人和老外都非常中意这个学区,你也是来看房的吧,祝你如愿,那样我们以后就是邻居了!”听罢小夫妻对社区的一番介绍,伊琳的心莫名热乎起来了。 有时候陌生人的关怀更像荒漠里的一杯水给你继续走下去的一点动力。
当伊琳在小夫妻的指点下,兜兜转转找到广告上的出租房时,已经错过了开放时间,门口一棵旁逸斜出刚发芽的蓝花楹遮住了大半个草坪,敞开式的花园,房子因着没有了围墙的阻挡,几个同样错过时间的租房客正趴在窗台上向屋里张望。伊琳见状,也凑上前去两手拢在脑门两旁挡住光线,贴在反光的玻璃窗户上,一探究竟,挤在伊琳身旁的华人大姐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对伊琳说:“刚才我看见中介已经走了,这房子好是好,就是对小家庭来说太大了,房租肯定蛮贵的,算了算了。”
这房子伊琳已经在心里暗暗相中了,干净整洁明亮,步行10分钟免费就读附近的公立名牌中学,和昂贵的私校学费比起来这点房金还是划算的。伊琳默默打着她的小算盘,下定决心要把这套房子借到手。
伊琳按着广告上的地址找到了中介公司,前台的金发美女见伊琳的英语磕磕巴巴的,微笑着对伊琳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拨通电话,把售房部的小金唤出来帮忙。留学生小金出现在了会客室门口,带着无框眼镜斯斯文文的一个年轻人,他给伊琳的第一感觉就是干净的气质,听伊琳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小金的头脑马上活络起来:“寻常老外是不关心移民这档子事的,你们商业移民都是达到移民局的经济考核标准的,我经手过不少华人买房客户,我了解,这样啊,我把移民局对你们经济考核标准的文件打印出来,作为你的租房资质证明,就能说服房东把房子借给你了,如果你能再多支付些押金就更好了。” 伊琳听罢连声表示感谢,看着小金的眼神就像看到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一样。
伊琳的朋友曾经说过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给于她最大帮助的就是这些年轻的留学生们,对了,“干干净净”就是伊琳对他们的整体印象,他们拥有上一辈人所没有的更广阔的视野和一颗没有蒙尘的心,这些可贵的品质也是伊琳在往后岁月中最深切的体会。
麦金浓的学区房伊琳花了一番功夫终于搞定了,神助功小金功不可没,房东因着翻新出租房花费了不少积蓄急于回笼资金,最终伊琳用一次性付清半年房租搞定了房东。连老移民同桌事后知晓都夸了伊琳一句:“这不,没我担保,你不也自己搞定了嘛!”
伊琳心里只能暗自叫苦,找你担保不是比找房东谈判更吃力嘛!伊琳脑子里又冒出了姆妈一直挂在嘴边的那句闲话:看人挑担不吃力啊!伊琳诧异自己怎么越活越像姆妈了,那个她最不想成为的“为俗所困”的女人,难道这就是每个女人都躲不开的宿命吗!
伊琳掰掰手指头算算,家里那只“候鸟”也快要飞过来了吧,“候鸟”这是新移民太太们对逢年过节来探亲的国内先生们的戏称,当然先生们坐着飞机飞来飞去比候鸟勤快多了。
伊琳盯着中文报纸的广告栏默默想:还剩下最后一档子生意没去看了——就是奶吧MILK BAR。伊琳听人说过:一入奶吧深似海,从此自由陌路人,做奶吧如同关监狱。伊琳自然把奶吧放在了考虑范畴之外,但是天堂也罢,地狱也罢,伊琳还是要去考察一番的,因为“候鸟”男人隔空传来了指示。
火车轰隆隆地驶过街道的铁轨,叮铃叮铃的警示铃响罢,栏杆门缓缓打开,伊琳走过格林铁路站,那家奶吧就在商业街的尽头,灰绿色的外墙铁栅门,让伊琳差点以为是邮政局而错过了。
一推门,门铃清脆地响起,店主肖恩慢吞吞地从后屋迎出店堂,一把湿漉漉的拖把还在他手中滴滴答答地淌着水:“你是来看店的吗?”肖恩的眼乌珠子鼓了出来,伊琳穿着藕粉色长裙背光站在店堂口,把门外挡也挡不住的春光带了进来。
“我看你是不会想买我的店的。”伊琳的眼睛里露出了困惑,他怎么这么快就下结论了呢。
有客人来买烟了,肖恩不等客人说完,头也不回,反手就从身后的烟柜里取出了客人想买的香烟,品名支数口味一点不差,肖恩的眼睛却只盯着伊琳握笔的手。
“伊琳,你的手生得真漂亮,一看就知道是没吃过苦的人。” 伊琳不响,她垂着头也知道肖恩此刻正用目光在揉搓她的手,女人都是第六感发达的动物,伊琳的手无处可藏,看就看吧,反正肖恩也揉搓不到她的心。
等伊琳在将来的某一天在自己的店堂里回想起今天的这一刻时,才知道什么是熟能生巧,那些个五一劳动模范用手抓糖一抓一个准的先进事迹,就此走下崇拜的神坛。肖恩戏言: 移民局想要考核奶吧店主有没有亲历亲为,只要测试一下店主取烟的熟练程度就可以了,其他都是假的。
一整天,伊琳见肖恩从冰柜里陆续取出了他的早餐午餐和晚餐,都是冷冻食品用微博炉加热一下 。肖恩看着伊琳泛白的脸色,再指指自己油腻的啤酒肚,无奈地说:“厨房在楼上,楼下地店铺实在离不了人,只能这样凑合着解决了,我家候鸟太太从中国来探亲的时候,我就能吃到点家常料理了。”
哎,可怜的男人。伊琳的眼神里充满着的怜悯,正像锋利的剃须刀片,一片片削去的不是男人的肉体,而是他的灵魂。对一个男人最致命的不是仇恨不是崇拜,而是怜悯。
“嘿,嘿,你可不要同情我,你知道来墨尔本一个人做店,这是我心甘情愿的,如果太太肯来陪着我做奶吧,我一定把奶吧重新装修一遍,重新换套洗浴设备。”
肖恩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你知道上次太太来,我们关店去了大堡礁旅游,客人们都说:想不到你们华人也懂得享受生活呀!”
伊琳沉闷着,没有置评。
“哎,就是太太这次来,态度不如以前热络了,可能是我卸去上市公司CEO的光环,沦落为奶吧主落差太大了吧,她天天陪着女儿睡一床。太太讲都老夫老妻了,不用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就好了。你讲我惨伐,连根毛都没捞到啊!”
伊琳确实不能把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的男人和手机相册里那个意气风发站在黄浦江畔指点江山的翩翩公子联系在一起了。5年过去了,肖恩也自知岁月已把他的滤镜打碎,他还原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太太关照过了,平时要解决生理需求把钞票付付清爽就可以了,这在澳洲都是合法的。诺,我门口这条大街到底就有一家天上人间,还是上市公司呢!” 肖恩咽了咽口水,“太太还关照了,不要到处惹桃花找麻烦,我这天天困在店里的,哪有机会,哎……她不放心我,我还不放心她呢!”
伊琳不能接茬,男人总在除太太以外的其他女人面前更能吐露肺腑真言,太太们总想要成为男人的红颜知己,那简直是痴心妄想。
伊琳回避着肖恩透视的目光,肖恩是想要看穿她伊琳的小心思吗?伊琳的眸子对上肖恩眸子的瞬间,他深邃的瞳孔像个漩涡试图把伊琳吸进去。这整整两周,好像只有这一刻他们的眸子恰如其分毫无偏差地对上了。
“伊琳,你知道吗?你一来,我的小店一下子就亮堂起来了,我觉得就这样两个人聊聊天做做生意,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我每天早上一开门就盼着你推门进来的那一刻,可惜明天你就要不来了。”
打在伊琳身上的主角追光渐灭,伊琳看得出肖恩顿时颓废下来,肖恩的失落是真实的,这些天伊琳的到来给肖恩制造了一点点粉色的幻想或者说是移情,肖恩暗淡的世界变得光彩起来,他自己给难挨的一天天无聊而又漫长的时光填上了些许色彩,但所有的幻想如梦幻泡影总要被现实无情地戳破。伊琳无法给与他冲破牢笼的梦想,她只能无情地折断他妄想的翅膀。
这家店无法在一个人看店时还能兼顾做饭,这是最大的硬伤,伊琳总不能让处于青春发育期的儿子吃三年的冷冻食品吧!伊琳在心里否决了这家奶吧 。
“候鸟”唐如期而至,熟悉的陌生人,总要从情感暖场到肉体暖身来个适应过程,当举案齐眉的客人模式进入相爱相杀的家人模式,那么琐碎的一地鸡毛就开始飘落了……
“不想做奶吧,那就打道回府吧!” 随着掷地有声的话音,大半个西瓜“啪”地砸到了地上,伊琳眼前的空中翻飞起一片片墨绿的弹片,乌黑的瓜子像一梭梭子弹,鲜红的瓜瓤喷出鲜红的汁水,飞溅在空中,再泼洒向白色的墙面,留下斑斑的血迹。
伊琳被眼前的场景瞬间怔住了,往后的岁月里每当那场面以慢镜头式重放在她眼前,她还是会感到心脏砰砰地狂跳。她无数次想把眼前血肉横飞的战地画面,偷换成桃花雨漫天飞舞的仙境,可是她的大脑,她的记忆不容许她随意地篡改,那一刻她的灵魂出了窍,她甚至失去了她的嗅觉,她忘了她身边的一切,包括她儿子,她都不记得他是否在场。
某次无意间提及往事,儿子提醒道:“当时我也在场呀!妈你不记得了吗?”
既然不能欺骗自己那就只有逃避现实,伊琳确实不想记起那些她想刻意遗忘的往事。
“妈,你当时只顾着擦地板擦墙壁了。”
伊琳兀然想起来了,某种程度上伊琳遇事是冷静的,她的教养是内敛的,不允许她流露出慌乱,不允许她歇斯底里地还击,那个时候她甚至还没学会说“不”。
等十年之后,伊琳终于能稍微诚实点地看待她自己时,她也终于看到了她的固执,她从没有真正地在内心对这个世界妥协过。
此刻她让自己转移焦点,房子是从房东那里借来的,严格规定一个钉子都不能在墙上钉,每半年中介公司会来拍照检查。
伊琳眼也不抬地对着制造这场血雨腥风的唐冷厉道:“这房子是要保持清洁原样归还房东的,不然我们需要重新粉刷墙壁或者赔钱!”
“对的!别忘了有一大笔保证金押在中介机构那里呢!等着被扣款吧!” 伊琳下意识地知道什么才能真正击中她男人的软肋。
伊琳也在猛然间发现女人就是再小资,也还是务实的,刻在女性基因里的母性会让女人勇于自我牺牲,你以为女人是软弱的其实是坚强的,你以为女人是容易妥协的其实那是务实,女人都是天生的实用主义者,女人一务实起来就能消灭自己所有的温情。
儿子是不可能打道回府的了,国内的教育已经跟不上了。伊琳只有对自己暗自发狠:“那就让为娘的来牺牲一把吧! ”
“奶吧,这个夕阳产业的穷途末路就在眼前,是什么使一个精明的商人对显而易见的折损视而不见? ”
“老婆孩子不想做奶吧就是贪图安逸不想吃苦,是什么让唐做出如此扭曲的妄断?”
“想让老婆孩子吃点苦头,难道是为了让老婆孩子体验唐曾经的苦难人生,找到他的心理平衡吗,还是为了不使他自己的人生失控?”
伊琳思绪纷扰,这些个无解的念头像卡在胸口的刺随着她的呼吸在扎她的心。真相也许是不堪的。芸芸众生都是被生活困住的囚徒,肉体和精神被双双判刑的囚徒。生活要审判一个人,从来不需要依法定罪,法律只是对人最低的道德约束。每个人也都可能蒙冤入狱,在时间的长河里经历一场旷日持久的无期徒刑。
夏至未央,燥热让伊琳总是失眠,黑暗中她独自站在窗前,月光下她的剪影凄清得刺目,她看着院中那棵缀满暗紫色花团的蓝花楹在午夜的风中摇曳,她的心坠在冰谷里丝毫感受不到花开的喜悦,只有挥之不去的惆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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