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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上周,《回龙观,一群985妈妈的反鸡娃实践》一文,刷屏了很多家长圈。故事讲述了北京一批高学历中产家庭,大胆放弃公立学校,把孩子送到乡村“快乐学堂”,在远离鸡娃、内卷、霸凌的“世外桃源”自由散养度过童年,却又在升学的人生关口无奈逃回体制内教育,艰难地融入主流。该文发布4小时阅读量超过10万,一周内突破100多万。“反鸡娃实践”迅速成为网络热词和热门话题。故事的背后,创新教育引发了我们的深入思考和深度调查……文 | 多多,编 | Eva
曾几何时,主打“快乐教育”的非主流创新学校是国内教育行业的一片蓝海,吸引了众多优秀教育工作者参与办学,其中不乏知名国际学校、公立学校的优秀师资及管理者。
然而,《回龙观,一群985妈妈的反鸡娃实践》一文中的故事,却“撕开”了创新教育的残忍真相。“难道快乐教育注定失败?”“双减、民促法落地,注定这些非主流创新学校生存更难!”各界众说纷纭,将非主流创新教育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
“反鸡娃实践”戳中社会痛点
“每个字都是用我和孩子们的真实经历写成的。”“反鸡娃实践”的作者,也是故事主人公男孩小李的妈妈。媒体人出身的她,15年前第一次采访“回龙观首个家长自助小学”时,结识了当时为女儿编教材、在家里办“学堂”的校长夫妻。
校长夫妻办学之前,均从事教育工作。15年时间,小李妈妈亲眼见证了这个“草根”创新学校的顽强生长。从回龙观的小区三居室,仅一位老师、四五个孩子,发展成300多孩子、四五十位老师,小学、初中共12个年级,拥有山丘、竹林、果园、池塘、体育馆的教育园。
在这里,不用公立学校教材,没有大小考试排名,不系红领巾,远离了竞争、内卷的同伴关系里,少了戾气,多了善意。
“反鸡娃实践”的故事爆火后,多家主流媒体紧追热点采访小李妈妈。“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从新闻工作者变身热点事件当事人。”用15年时间去亲历、记录、反思,浓缩成一个故事,这样的经历在她20年的新闻从业生涯里也是第一次。
众多网友被故事戳中痛点——
“看哭了,应试教育下待了12年的我直到大学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看到后半段特别想哭。羡慕孩子们拥有理解他们的父母,可以自由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而我喜欢的,在高考填报志愿时被我妈否决了,我不敢反驳。包括现在的专业,我也不喜欢”; “毕业20多年了,我还是会被考试不及格、没完成作业的噩梦吓醒,一身冷汗”。也有网友表示:
“真替孩子们捏把汗,很担心结尾孩子们进退维谷。好在他们各自上了心仪的学校。无论快乐教育还是应试教育,妈妈们都没松懈过”。对比孩子们自由快乐的童年,小李妈妈在故事里如此描绘自己当年的校园生活——千人“大厂”如富士康,班级勾心斗角像《甄嬛传》,在电影《少年的你》里看到自己。数百网友点赞并留言表达强烈共鸣。
办学资质引发学校生存危机
在“反鸡娃实践”的孩子们眼中,母校生活的片段如同百看不厌的电影,经常在脑海中回放:灰鹤、野鸭、黑猫,岸边写生、水里划船、采摘桑葚、樱桃。一起到古镇摆摊“创业”,一起重走“丝绸之路”,一起露营烧烤,《波西米亚狂想曲》响彻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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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的黑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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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的校园生活
然而,孩子们并不知道,母校刚刚爆发了一场生存危机。
今年9月开学后,这些孩子们的家长接到紧急通知,赶往位于昌平区的“快乐学堂”,校长夫妇无奈摊牌:由于教委发布学校停办的通知,办学资质无法继续使用,学校所在村正在拆迁,学校的投资方计划将在校师生整体转让给一所大型私立学校。
“噩耗来得太突然!我们不了解校长夫妇与投资方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这关系到300多个孩子上学,五六十位老师的饭碗!”家长们直言,当初放弃公立学校,奔着创新教育而来,不想像商品一样被转卖。
一位家长直言:“我们很多年前就实现了‘双减’,摸索素质教育,却在‘双减’‘民促法’到来之际生死未卜!”
也有家长质疑,学校为何不在接到教委通知的第一时间告知家长?“刚开学,刚交完学费,找下家,办转学都非常难。”悲愤、纠结的家长们很快冷静下来,一部分家庭决定退费,自行给孩子物色其他学校。另一部分家长发起“拯救计划”,愿与学校共存亡,征集近百人签名,一同求助教委,宽限时日,妥善安置师生。
不少家长自发每天值班“护校”,应对突发情况,尽量不让这场“浩劫”扰乱孩子的校园生活。家长们经过一个多月的奔走,正常教学没受太多影响。家长们认为,风波平息只是暂时的,学校想继续生存下去,必须尽快找到新的合作伙伴和新校址,解决办学资质。
这不是个案。据了解,北京及国内其他城市的创新学校,多数都饱受办学资质的困扰。即便办学多年,也很难取得独立、合法的学校资质,多数是通过挂靠其他学校或以“合作办学”的名义解决孩子的学籍。
办学资质问题,如同一颗“定时炸弹”。
一位上海的家长吐槽:“孩子之前在上海一所小型创新学校读二年级,学籍一直办不下来,最后只能降级两年,回到公立学校重读一年级。”
▲退出“反鸡娃实践”后的老同学们聚会。
留级的孩子与动荡的师资
家住北京市昌平区回龙观的15岁男孩小林,从幼儿园、小学先后就读过当地三所创新学校,目前已回归公立初中。小林全家经历了对创新教育从向往到绝望的过程,“深度测评”多个“样本”之后,小林妈妈自嘲是创新教育的“黑粉”。
她说:“不要被表面看到的快乐自由迷住双眼!各种生存难题困扰着几乎所有的创新学校。除了办学资质外,学校的管理普遍松散随性,企业文化停留在创始人个人魅力阶段,无力驾驭增长的办学规模,学校越做大,越是一盘散沙。”
“能否遇到好老师如同抽盲盒!”小林妈说,师资良莠不齐、流动性大,仅这一点便足以摧毁家长们对创新教育所有的幻想。小林一二年级时经历了民办大专毕业的幼儿园音乐老师分给他们班教数学。孩子上学头两年数学压根没入门,这让小林妈至今耿耿于怀。
昌平某国际学校女生丽丽当年也就读过一所小型创新学校。她上小学五年级时,英语课一学期换了三位老师,每位老师风格不同,教案也不一样,孩子整个学期都在不停地适应新老师,反复重头学习新教材。
丽丽妈妈害怕女儿英语荒废,送她参加某大型国际学校的插班转学考试。考试结果令丽丽妈瞬间崩溃——英语、语文、数学只有正规学校三四年级水平,无奈转学后留级一年。从此,丽丽妈妈也成了“黑粉”,不厌其烦劝说身边的家长,不要选择任何一所创新学校。
“我习惯了收到老师发来和我们告别的微信。”一次下课时,初一男孩小峰在角落听到他的老师跟校长谈辞职的全部对话。小峰求妈妈给他转回公立学校。小峰妈妈认为,创新学校的老师相比公立学校更有情怀,非常爱孩子,但老师频繁离职让孩子愈发没有安全感。
小峰班里另一位老师离职后,她教的这门主课上了一个月自习。随后,孩子喜爱,家长满意的多位老师相继跳槽到其他学校,他们的原创特色课也被带走。
考虑到团队稳定,节省用人开支,学校会招一些低学历,甚至没有教师资格、没有工作经验的年轻教师,这在创新教育圈子里不是秘密。
而学校在师资上的投入与保障也不尽人意。清华大学毕业的石老师,三年前辞去北京公立高中的稳定工作,投身回龙观创新教育。他坦言,创新学校对教师的学术能力,对学生投入的情感,都远高于体制内学校。但这类学校能给予教师的保障,发展空间比较有限,双方理念冲突也在所难免。
离开回龙观之后,石老师又参与创办了另一所创新学校。他认为,对于教育者而言,在原有道路之外开创出一条新路,不断试错后发现或许还不如之前的路,但探索未知的过程,好过一成不变的传统教学。
北大毕业的吴老师,也经历过在创新学校短期任教。当初憧憬那片“蓝海”,被那所创新学校超然于世外的氛围深深吸引,她果断辞去知名国际学校的工作。然而仅尝试了一个学期,便决定退出。她认为,学校在用办“大幼儿园”的方式办小学和中学,对孩子学业不负责任。她坚持要引入公立学校一些好的学习方法,却遭到校长质疑。
在她看来,学校对教师团队的管理太过松散,没有清晰的制度和考核体系。“我唯一参加过一次内训就是学‘固定话术’,如何安抚家长,哄孩子喜欢这里。这与我的期望相去甚远!”吴老师无奈回归大型国际学校。
与吴老师和石老师不同,幼师出生的刘老师是大专学历。当年她在老家三线城市无缘进体制内小学,闯荡北京进入回龙观的创新学校学前部时,她格外珍惜这份工作。她性格开朗又随和细腻,很快成为深受家长喜爱的骨干教师。
然而,她获得提拔重用到小学担任班主任后,却遭遇业务能力的困境。“1+1=2非常容易教,这纯属误解!”由于不是数学专业出身,刘老师倍感吃力。即便她对孩子们再无微不至,也免不了家长对她的质疑,甚至家长投诉要求换老师。
多位经历过创新学校的家长表示,如果没有优秀的师资落实特色办学,学校难免最终沦为利用社会痛点抹黑公立教育、售卖新思潮、在家长圈割韭菜的商人。创始人激情四射的演讲,勾画出的美好教育的模样,也难免沦为画大饼配心灵鸡汤。
生源大流失与模糊的升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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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鸡娃实践”中家长们的合影
中途退出创新学校的大多数家长认为,除了办学资质、动荡的师资,创新学校最大的“硬伤”是无法搭建清晰的升学通道,这是高年级和中学生源大量流失的命门所在。
小李在“快乐学堂”那几年,上小学一年级时共3个班50多新生,到六年级剩16个孩子合成一个班。其中6个孩子留下升入初中部。初二结束只剩4个人。小升初前的四五年级,中考前的初二,多数创新学校都面临生源大流失,多数孩子会在此时回归公立学校或去大型国际学校。
公立学校是带领所有孩子小升初,中高考,步伐整齐走同一条路。选择创新教育的每个家庭则都想选择不同的路。有人想中考,有人想留学,有人想发展才艺,有人想投身信仰,也有人家庭情况特殊不走寻常路。
小李的校长曾考虑同时搭建中考、留下、艺考三条并行的升学通道。然而即便是人大附中、衡水中学这样的千人教育“大厂”,也不可能做到多条通道并行,更何况一个年级只有几个孩子的小型学校。
多年来,小李的校长一直坚持录取孩子时过滤掉对学业焦虑的“鸡娃”家庭。面对高年级生源的严重流失,却又不得不向应试妥协,开齐本身并不擅长的体制内课程,研究中考,训练刷题应试,特色逐渐消失,劣势日益暴露。
在近几年新创办的一所创新学校里,年轻的校长直言,他们的学生未来的路或许是留学、创业、发展特长,或者周游世界、思考人生,但没有中高考的升学目标,“这方面,我们没优势!”
北京回龙观见证“快乐教育”拓荒史
如果说“双减”前的海淀黄庄是“宇宙补习中心”,“中关村后花园”超大社区回龙观则是北京最早实践创新教育的发源地。2005年至今,各类学园、学苑、学堂、书院遍地开花。“自然而然的教育”“中国式华德福”“培养终身学习者”,每所学校都不予余力地展现自己独特的理念。
这些创新学校的起源大致分三种类型:
第一种起源于Home-schooling“在家上学”。这是美国一种独特的教育方式,20世纪50年代崛起。一些拥有高文化素质的中产家庭,认清了学校教育的程序化、机械化等弊端,不愿将孩子送入学校,自己在家教。“回龙观首个家长自助小学”便是高知家庭的Home-schooling尝试。
第二种起源于德国“华德福学校”。注重身体和心灵健康发展,没有固定的教材,通过丰富的运动、劳动、表演等发现孩子最适合的方向。近十年,华德福在国内家长中圈粉无数,不少一线城市都有华德福特色幼儿园和学校。前两种类型的学校,在办学理念和课程设置方面,相互借鉴融合。
第三种则主要面对有基督教等信仰或热爱传统文化的家庭。
相比大型高端国际学校动辄一年二三十万的学费和公立学校千人“大厂”的机械冰冷,小型创新学校往往身藏公园、乡村、别墅区,环境清幽,学费从每年几万到十几万不等,吸引了众多中产家庭,家长中不乏清北、985及海外名校硕博、500强企业精英,也有明星、艺术家。
目前,全国各地的创新学校数量达数十所。
2016年,全国20多所创新学校共同发起了“中国创新教育交流会”,又称“新教联”。这些学校的创始人和教师团队定期交流互动,互通有无。其中不仅有北京回龙观及深圳、成都等地的创新教育早期“拓荒者”,也有一土学校这样的“后浪”。
创办于2016年的一土学校目前已经发展到拥有北京和广州两个校区共400多名学生的规模。联合创始人申华章介绍,他们也经历了和“前浪”同样艰难的创业之路,几经周折拿到了独立办学资质。他认为,创新教育的发起者一定是发心纯粹的民间力量,进行更自由、更大胆的探索,好的教育模式会从探索中生长出来。
“从商业角度,我们没有太多追求,但我们非常在意影响力,能够让越来越多的学校和教育者认同我们的理念,互相学习,推动教育生态的发展”。关于教育新政下创新学校将面临的生存挑战,申华章表示不悲观,他认为从长期看是积极信号,未来教育的发展方向会更注重人的核心素养和思维方式。
观点争鸣
? 杨东平:学校的任务是以学生为本,办出个性化 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杨东平此前表示,对创新教育的表达,首先出于对现行教育弊病的抵制。这种教育理想可以表达为“以人为本的教育”。教育理念的升阶,第一个状态是知识本位,追求分数和升学率;第二个状态是能力本位,追求成功和卓越;第三个状态是人本位,追求创造力和幸福,是教育的最高理想。 未来,学校的任务不是把学生训练成考试的机器,而是利用新技术,建设新时代的学校,以学生为本,体现个性化、创新性。 ? 王振权:靠情怀办学难免出现“江湖郎中” PGA教育集团总校长、清华大学博士后、北京市海淀区教育学会特聘教授王振权长期关注创新教育。在他看来—— 有些“海归”回国办学,从某种意义上是“抄作业”,而不叫创新。很多创始人靠情怀办学,其中难免出现“江湖郎中”“算命先生”。甚至有些创新者本身存在问题,人格偏执,不适合教孩子学习。 做创新教育并且做成,要有政治家视野、企业家精神、教育家情怀、工程师思维,对人的要求太高,多数人达不到。如果多数人能达到,就不具备创新价值了,尤其从0到1。办教育要有做冷板凳的精神,不要把自己做成演员、记者,更不要做成“二道贩子”抄作业。 在“双减”“民促法”背景下,创新教育并不会因此生存更难,但也不太可能成为“蓝海”。办创新学校,始终要做好一个准备,因为你在做独一无二的事,小众的事,不要有跨界的奢望。要忍受孤独,忍受不被多人数理解。 创新教育最好的归宿是办成一所好学校,而不是一所大学校、强学校。不要做标榜自己另类自嗨的学校,要做和中国基础教育行动同频共振的自家人,我们是为孩子而创新,不是为创新而创新。(文中部分受访者为化名,部分图片来自作者拍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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