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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田静。
你知道盲人也可以做化妆师吗?
失明15年的肖佳做到了。
于是我们千里迢迢奔赴她家,想要知道她是如何在一片黑暗中,摸索出让人变美的妆容。
以下是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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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佳的家门口摆着一张自己的单人照,上面的她穿着蓝色的衣裙,系着银色的腰带。
这是我们看到的世界。
在肖佳的世界里,这张照片有点点凸起,这些凸起勾勒出她鼻子、嘴巴的轮廓,抚摸这些凸点,她才能“看”到自己的脸。
肖佳是个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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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同时又是一位化妆师。接受我们采访的那天,她穿着一条黑裤子,一件短款白衬衫搭配珍珠耳饰。
她将头发盘起,挑选了橙色的眼影和亚棕色的眼线胶笔,搭配淡粉的口红加以修饰。
化妆和搭配今天要穿的衣服,是肖佳起床后都要做的事情。她有自己的搭配逻辑——暖色衣服配暖色妆容,冷色衣服配合蓝色紫色眼影,黑白衣服则百搭。
她很爱美,而事实上也很美。
但她只能不断听别人一遍一遍地告诉她这件事,却永远不能亲眼见到自己的样子。
01
用嘴唇触摸你的假睫毛
肖佳有一个靠墙的柜子,上面密密麻麻摆着很多化妆品,光是口红就有十多根。
在上妆之前,她要先给你用化妆水湿敷,湿敷后再涂一层乳液。两个瓶子是完全一样的,因此她会先摇一摇瓶身,流动感很强的那瓶是化妆水,乳液则几乎摇不动。
她会慢慢地用手指顺着你骨骼的轮廓抚摸,眉骨的位置需要打上高光,眉骨与颧骨中间的地方就是眼眶,那是眼影即将出现的地方。
在手指抚过你皮肤的过程中,她会感知到你是否毛孔粗大,是否有红肿的痘痘,如果有的话则需要用绿色的遮瑕膏点掉那个位置。
她会用嘴唇轻触假睫毛,以确认它的方向。她也会先问你穿了什么衣服,再拿出与之相配的眼影盘——她早已背下了眼影盘每一格的颜色,从浅到深,慢慢晕染出一个渐变的色彩。
她触摸你的唇周,判断嘴唇的位置,涂抹好口红后,就大功告成。
肖佳会让你看看镜子,得到满意的答复后,她便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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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佳在给别人化妆
这是为他人上妆的过程,如果是为自己化妆的话,这个过程可能只需要10分钟。因为她自己并不需要照镜子。
虽然看不见,但知道自己化过妆的肖佳,都会比平时自信一点。
有一次,肖佳准备下楼取快递,也就没有化妆。恰好赶上北京的黄沙天,她整个人被吹得有些灰头土脸。
取快递的时候她碰到一个热心的老奶奶帮她,奶奶一边帮她拿快递,一边与她唠些家常:“小姑娘,你是做什么的呀?”
肖佳回答:“我是中国第一个盲人美妆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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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佳在授课。
在其他时候,当肖佳说出这句话时,对方的反应通常是惊讶或者肃然起敬的,但那天或许没化妆的肖佳整个人都有些底气不足,当她弱弱地说出这句话时,奶奶沉默了一会,说道:“年轻人有个工作挺好的。”
肖佳的家里也有一面镜子,偶尔她会在镜子前转悠一下。她的丈夫是蔡聪,奇葩说辩手,同时也是盲人。他偶尔会忍不住打击她:“看不见有什么好照的。”
人们常说“女为悦己者容”,但对于肖佳而言,更多是“女为己容”。知道自己是美的这件事本身,就会让她变得更自信、更开心。
02
14岁之后,谁都不会再变老了
聊了一会天后,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原来我在说话的时候,一直在不自觉地对着肖佳做手势。
她的眼睛看起来太灵动了,当我开始讲话时,她便会迅速地转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对我点点头。
事实上,这是肖佳自己努力训练的结果。
14岁那年,肖佳被确诊为视网膜色素变性失明,医生告诉肖佳:可以确定的是,20岁之后你就彻底看不见了,所以回去吃点好的,想看点什么就看点什么。
肖佳曾经看过电视剧《十八岁的天空》,对里面的女主角印象深刻——她好像在看着你,但她的眼睛又不会聚焦在你的脸上。
在肖佳看来,眼神的交流很重要,比如一个眼神就能让后桌知道自己要抄题。于是肖佳开始训练自己,在对方讲话的时候一定要盯着那个方向。
但有时你也能“戳破”这个幻象,比如她在会场里演讲时,你就会发现当观众提问,她会盯着扩音器回答问题。
知道自己即将失明,肖佳做的第二件事情是去看电视剧。
到那时,图像在她的眼中已经快要成色块了,但她扒着电视屏幕,还是看完了刘亦菲版的《神雕侠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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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版《神雕侠侣》。
所以在陷入黑暗之后的时间里,肖佳无数次回想那些情节,她拉着女儿一起看《神雕侠侣》,听着声音告诉女儿:这是黄老邪,这是血手掌,你看到李莫愁了吗?她的睫毛是蓝色的。
肖佳还喜欢《射雕英雄传》里从天而降的梅超风,漫天的红花瓣坠落,她的指甲滴着血,她盲了的眼睛里滴下泪。
“哇,那种盲人才是最美的。”肖佳托着腮,感叹道。
肖佳也会做梦,梦里也会出现图像。她会梦见自己的丈夫和女儿,但二人总是面容模糊。
面容清晰的人,都是她14岁之前遇见的人,比如永远年轻的父亲,和永远美丽的神仙姐姐。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现在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吗?”肖佳问我。
“漂亮,她一点都没老。”
“谢谢呐。”肖佳说。
03
她不只成为盲人,她还变回了女人
尽管如今说起来已经有些云淡风轻,但面临失去视觉的后半生,没有人会若无其事。
听到医生的宣判后,肖佳勾勒出一副人生图景:自己会成为盲人,身上穿得破破烂烂的,拎着陶罐,在大街上乞讨——这是当年媒体上最常见到的盲人形象。
肖佳无法接受。她本身热爱美术,梦想考上中央美院,所以当一切都宣告破灭之时,她想到了死。
她已经规划好了路线,知道方村地铁站是没有闸门的,只要跳下去,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
是父亲的一句话救了她。父亲说:“佳佳,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继续爱你。”
爱的本质不会改变,但爱的表象却变化得令人唏嘘。
肖佳出生在江西赣州,10年这里的人仍旧相信重男轻女。现在回想起来,因为肖佳是独生女的缘故,一开始父亲或许是把她当做儿子抚养的。
所以父亲会送她去学武术、滑冰,甚至让她尝试抽烟等等,盼望着她长大以后能做国际刑警。
但随着失明,肖佳不仅成为盲人,也从儿子变回了女儿,所有的限制和枷锁一下子回到了她的身上。
那年肖佳16岁,父亲喝得有些多,便拉着她畅想未来:“爸爸的愿望就是你找一个农村小伙子来当我们家的帮工,到时候你看店,他送液化气。你跟他结婚,爸爸的这些东西全都给你,当包租婆多好……”
此时因为失明的原因,肖佳也不得不从高中辍学,她听到亲戚们劝她:女孩子家,找个人嫁了,读那么多书干嘛?
肖佳崩溃了,她第一次发现,深深爱着她的父亲,却在人生规划上与她有着这么大的分歧。
她一定要去上学,哪怕只能去上盲校。
04
盲人女按摩师就是会被性骚扰的,接受吧
在肖佳的抗争下,父亲最终妥协了。肖佳得以进入盲校上学,但很快,她发现这里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10年前的盲校,没有文化课,只有按摩专业。“你看蔡聪,他读了五年的长春大学,还不就是学着推拿专业。”肖佳说:“他想考的是文学那一块,他对那些感兴趣。但是没戏,你看不见了,你就只能去干(推拿)。”
盲校里的女孩子也很少,肖佳的班级当时只有4个女孩子,其他班级甚至有和尚班。不是说女孩子失明的概率小,而是如果是一个女孩子失明,她可能根本没有机会入学,或者活下来。
“学校里一些女生是福利院(送来的),南方很多父母,如果这个小孩子看不见了,又是个女生,就直接把她丢了。(运气)好一点的在福利院,不好的就死了。”肖佳说。
但如果失明的是个男生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肖佳的班上有一个男孩子,他家中还有姐姐与妹妹,两人的眼睛都是健康的。但肖佳却能明显感知到,家里对男生的态度仍旧会好更多,资源也会更多向男生倾斜。
“即使他之后只会去做按摩师,但他毕竟是个男孩,可以给家里延续香火。”肖佳感叹。
盲校里的女孩少,也就导致了市场上的女按摩师数量稀缺。按摩店不得不开双倍工资招揽女按摩师——因为来店里的男客人想要女性按摩,女客人也想找女性。
但这并不代表着女性按摩师的生活因此而过得安逸幸福。
盲校只教会了肖佳如何成为一个医生,却没有教会她怎样去做一个服务者。尤其是,对一个盲女而言,如何反抗男顾客的性骚扰。
几乎每一个男顾客都会对肖佳动手动脚,时间一长,她对于要上班这件事都充满了恐惧。
最严重的一次骚扰,男客人强行抓着肖佳的手要她按摩“下面”,在肖佳拒绝后他就扯着她的头发,一边自慰。肖佳感觉有液体溅到了自己身上,她疯了一样的尖叫,没头苍蝇一样地到处找门,终于跑掉了。
“我那时真的好想死,很想去跳楼。”
她没有报警。一来是当时没什么意识,二来她也不确定报警会否有用:”不知道,就像很多家暴一样,警察来了也许还会奚落你,那你又能怎么办。”
同事教给了她一些办法,比如永远不要正面对抗,如果对方提出无理要求,就说“那我去洗洗”,找个借口离开房间,也就不用再回来了。
但更多的同事对此不以为然,他们教育肖佳:你如果要在这个行业混下去,你就得接受。摸摸手、摸摸腿脚的,很正常。
但“问题”就在于,肖佳不想接受。
于是她缠着父亲为她租下一间车库,自己开了家按摩店,因为只有她自己,所以营业时间不长,但因为手艺还不错,也吸引了一些客人光临,也算能挣些零花钱。
为了避免性骚扰的情况出现,肖佳将按摩床改成大通铺的样子,中间只拉帘,这样有什么声音旁边都能听见。
从小就爱美的她,不得不穿上白大褂,还在店里洒满消毒水。她甚至想过摆一副骷髅骨架——这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让来的客人认为,这里比起一家按摩小店更像是一家医院,或许客人就会因此对这位盲女按摩师多几分尊重。
但没有用的,某一天,肖佳突然发现,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2000块钱,放在店里就这样被人偷走了。
她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应该装一个感应门铃,或者一个红外线摄像头。
她同时意识到,很多事情不是自己开了店就能解决的。眼睛健康的人,无法设身处地地为一个盲女想到她开店需要什么,这成为一种深深的孤独感。
包括当她第一次拿盲杖出门的时候,父亲会劝她:“你这样影响不好。”肖佳这才知道,原来即使你那样关心我,那样爱我,也无法真正接受我看不见的事实。
肖佳意识到,如果继续在老家生活下去,找不到真正同类的她,只会一直这样孤独下去。
05
坐19个小时火车,去北京找同类
肖佳一直感觉失明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痛苦的事情,直到她遇到蔡聪。
那时,蔡聪是《有人》杂志的主编,这是一本专为残障人士而做的杂志,肖佳有时也会为杂志投稿。
肖佳就是这样结识蔡聪的,慢慢地,她觉得这个人好神奇——他一个人出差,他去旅行,他去黄山和龙门石窟,他可以站在山顶上大喊,他看起来好自由。
肖佳问:“你真的看不见吗?”
蔡聪给了她肯定的答复,并告诉她,其实只要带上盲杖就可以出门了。通过蔡聪,肖佳也了解到北京那边的杂志社,同事们大多都是盲人和绘图的聋哑人......那里或许有同类。
家里人哭的哭,骂的骂,但都改变不了肖佳的决心。于是在肖佳21岁这一年,她决定一个人坐19个小时的火车,去北京。
在北京,她成为了一加一公益机构的一名速录学员,在《有人》杂志隔壁的部门,虽然不给工资,但是包吃包住,这也算给肖佳提供了一个落脚的地方。
这份工作也让肖佳看到了更多种可能性,原来盲人不是一定要去按摩,更不一定要去乞讨,他们可以成为辩论手,成为瑜伽教练,成为作者。
对于肖佳而言,她甚至可以尝试化妆。
第一次察觉自己需要化妆,是当肖佳把一张参加活动的照片寄回给老家的亲朋好友们,却得到“你是不是在北京混得不好”的评价。
肖佳这才发觉,原来不化妆的自己,可能看起来很憔悴。
公益组织有时也会组织教化妆活动,然而请来的老师只是在台上自顾自地讲,没有很多互动,肖佳在台下听着甚至都有些无聊。
肖佳只好自己跟着视频学习化妆,但是美妆博主讲得快,有时也只会说“你在这里刷xx”,“你这样刷睫毛”等等。
肖佳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只好按照自己的感觉涂睫毛膏,把睫毛都涂成了一块一块的。
好在后来,肖佳几经打听联系到了一位愿意教她化妆的化妆师。之后大概半年的时间里,她每天都去工作室找老师学化妆,不停地练,慢慢地总结了一套适合盲人的化妆方法。
自己学会了化妆后,肖佳也试着给别人化妆。
三年来,肖佳已经摸过了上千张脸,他们有的是巴掌小脸,有的眼眶深凹,有的鼻梁挺拔。肖佳也知道这个世界的审美标准,比如三庭什么样子是好看,额头饱满,眼睛大的大概率是美女等等。
但对肖佳而言,这些都不是美的必要条件。
肖佳曾经给一个脸上长血管瘤的女孩化妆。因为血管瘤的原因,女孩的脸部皮肤看起来有些可怕。因此她最害怕家里来小朋友,童言无忌常会伤人至深,小孩子们会当着她的面说这个人长得真吓人。
肖佳看不到她的脸,却能感受她的自卑。于是她摸着女孩的脸,摸她的颧骨、眉骨与下颌,发现她的五官其实很好看。
于是肖佳鼓励她打一些粉底,再细心搭配遮瑕膏,就可以掩盖很大一部分的红色斑驳。
从那之后,女孩变得自信了起来,她不再做幕后的声优,她学会了化妆,也会在学校登台表演,甚至还谈了恋爱。
肖佳依旧看不见她的脸,却能认真感知到她整个人的状态都不一样了。
人们经常会认为,盲人的听觉要比普通人好很多,但肖佳否认了这种说法:“这只是因为注意力不一样。比如你想找一块藏在木屑里的手表,开着灯你怎么都看不见,但关了灯之后,听着手表的滴答声,你反而能快速找到。”
“这是因为,视觉是种干扰。”肖佳说。
因此,失去这种干扰后,一个人的美丑便不再浮于表面。
06
那些让你恐惧的,都让我感到自由
24岁那年,肖佳做了母亲。如今,女儿五岁了,她每天都要步行一小时接送女儿上下学。
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在去肖佳家的路上,我特意沿着盲道行走,发现很多块砖都是碎裂的状态,而且还有很多三轮车停在盲道上,甚至有一个小蓝车就那么大喇喇地停在了路中央的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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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们把它搬走了。
有时树枝也会从旁边伸出来,肖佳沿着盲道正常行走,就会被树枝把脸刮花,红绿灯的提示音也不是每个都有。
她距离女儿的学校不远,却要每天都提前半个小时出门,因为她只能沿着有边角的地方摸索过去。
但肖佳仍旧认为,要走出去。
“(基础设施的不到位),因为市政可能觉得既然看不到盲人,也不知道要不要做这个(设施),所以我们一直在不断呼吁,如果你不出来,没人看得到你有这种需求,最后就是恶性循环,盲人更越来越不敢出门了。”
去年,肖佳考取了潜水证。这是因为在14岁之前,肖佳见过美人鱼,她觉得那个样子实在是太美了。
如果说,人们对于潜入海底的恐惧来自于那种越来越深、越来越黑暗幽邃的感觉,那么对于肖佳而言,判断自己越来越深则完全靠着压力感的增强。
在慢慢下潜的过程中,她会感觉自己被包裹了起来,适应了微妙的压迫感后,就会发现在海底,她有多么自由,没有障碍。
如果说在陆地上,她想要捡一个东西的话,她需要先弯下腰,然后在地上摸索。然而在海地,她却可以舒展双腿,向下游去。她可以自由翻滚,她可以自由地去任何方向。
自由,也是她如今生活的关键词。
她偶尔还在群聊里看到从前盲校同学的微信,他们每天的聊天内容大致相同,比如今天多上了几个钟,昨天少来了几个客人等等。这曾经也是肖佳注定的人生,但如今肖佳和从前的同学已不再属于同一个世界了。
肖佳一直跟别人讨论看不见的问题:”为什么人们会惧怕黑暗,不就是因为惧怕未知?惧怕未知,就是你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但对于肖佳而言,一直生活在黑暗里,反而不太恐惧所谓的未知了。
跨过悬崖之后到底是什么呢?是死亡吗?是恐惧吗?
其实都不一定,最让你恐惧的可能是悬崖本身,莽着一脚跨过去之后,那头可能是自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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